白渊生母因奸人所害而逝世时,我十四岁,白渊十六,那一年春天来的很晚。所有大事发生前,似乎都会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芒夏因家事被府里准假三月,院中正缺丫鬟,白渊让人给我挑了几个过来,然后我再择选一番,就算是定了暂代芒夏位置的人。
眼前的姑娘们穿着各色的同款衣裳,长得都很乖巧,脸上亦挂着属于稚嫩少女的好奇,抑或是经过生命中大事洗礼的严谨,老练。我只随手一指,并未过多挑选,就坐下看天上时隐时现的雷电,乌云越来越浓,整片天黑压压的。突然那被选中的丫头开口说话。
“请小姐为奴婢赐名。”声音柔和,不妙的只是与雨前的响雷一同出现。我闭眼想了想,心中自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就叫惊春吧。”雨开始一滴滴地落下,愈落愈急,愈落愈密,很快覆盖她谢恩的声音。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可以先回去。脚步声开始忙乱地响起,人差不多都走光以后,从身后突然撑起一把伞,罩在我的头顶,惊春一言不发,撑起的伞却很稳,任凭雨再大,也不动摇一丝一毫。
“你不走?”我转头看她,她只摇头,脸颊上有些红晕。
“小姐取的名字很好听。”我无声笑了笑,想起自己从二十四节气歌里摘出的名字,也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懒惰。
“下个丫头和下下个丫头的名字我都想好了,一个叫露秋,另一个雪冬。”只是芒夏已经被用掉了,我想起来,脸上就不知不觉有了笑意。惊春没有再言语,没有任何问题地陪着我在雨地里,不像芒夏那丫头,聒噪得很。
隐隐地又听到有脚步的声音,渐渐放大,愈发清晰,只是惊春没有行礼,应该是被他制止了。
“我来,你下去吧。”白渊压着声音说道,接着我感觉到伞摇了一摇,后又稳定下来。惊春小跑回屋里,“嗒嗒”地都是满地的水溅起的声音。
“白渊啊。”我眯起眼轻唤。
“嗯。”
“收伞吧。”他静默片刻,待我起身,与我一起到屋檐下走廊上的座位坐下,才依言缓缓将伞收起,眉眼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我一直看着他,眼神死沉如灰,但那一丝期待稍用心些就能看见,我拉着他的衣袖,用了点力绞起来,又松开,绞起又松开,不断重复着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
“有消息吗?”待他坐下,我才问道,绞他衣角的手无力地松开,下垂。
父亲没有音讯已经很多年。到现在,还未听到答案,那渺小的希望就已破碎。在没有光明的路上亮起的灯,理所应当也在黑暗中熄灭。
“路叔叔的信。”这声回答使寂静更加沉重,我没有反应,早已失去了最本能的反应,雨落声大大地撼动着我的身心,乌黑天幕下又响起白渊清冷的语调。
“颂儿,六年来,我一直没有消息,很抱歉,让你们一直担心,我总有一天会回来,不会让你等太久了。父亲会回来,到时候希望看见一个健康的路宋,署名,路许山。”
“轰!”雷声又一次响起,随之而来的闪电照得白渊脸色惨白,我微张着嘴,呆滞地转头,看向他,抑制着心下的酸涩。
“好了好了,不是说了路叔叔会来吗,怎么这副表情?”他微笑,扬扬手中的信件,后又置于一旁,我双眼无神的看着他,看见他深黑的眸中几乎映不出我的人。
远远地又吹来一阵风,雨势顺着风势,吹进来,吹进来,我们所处的地方很快被雨水占领,占领这一片小地域,占领我的发,我的衣裳,接着湿意直接渗透到内心,最后冲上眼睛。
“啊,咳咳,信呢,信,信给我。”我呜咽着,那一股酸涩哽住喉咙,逼得我眼眶泛红。
泪光中,视线模糊到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将那信递给我,随即顺了顺我润湿了的发。
手中的信已经湿了一角,我将泪抹净,笨拙地打开,颤着手辨认纸上的一字一句。风雨被我挡住,信没有继续湿下去,上面字迹潦草,但在我记忆中的一些笔顺还是未变,只是有些地方稍显僵硬,可能是环境所致吧。我不禁又想象起父亲这些年住的地方,吃的东西,见过的人,受到的待遇,视线又模糊起来,眼睫上都沾上了晶亮的泪珠。
“颂儿,把信收起来吧,进屋里去。”
眼看雨越下越大,白渊才开口,也没有多大强求的意思。
我将信护在怀中,不让这狂风暴雨淋湿它,向后一靠,任由泪和雨混淆在一起,我不太想走动,即使外面就是无尽的雨水,几年来的等待总算没有白费,我想,再熬会儿吧,都会过去,雨会停下来,父亲的脚步,也会停下来,往回走。
“不了,不想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答,音色变得沙哑起来。
“那就再休息会儿,过了一定要回屋里去。”
我听懂他话语中的担忧,胸中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很快就感到肉体上的寒冷。
“走吧。”
我随他一同站起身,缓缓从风雨中脱离。
“去吧,记得不要着凉。”他在我房门前止步,清淡地笑着,叮嘱我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事情。好似他身上全然没有狼狈之意,脸上的水珠也像不存在。
“你有重视过什么东西吗?”最后,我抬头,幽幽地问,身体像是被拖垮,只靠最后一点力气支撑。
“有。”
“什么?”
“譬如说,几年以前遇到的..”
“嗯?”
“快去吧,如果受了风寒,我是不会再来看你的。”
他明显地隐瞒,如果是平日里,我会追问到底,但偏偏不是。我无声地看着他,无神的眼和湿透的发,看起来一定很像水鬼,只是他神色不变,连目光都未移动丝毫。
雨还没有停,但天色已经敞亮了很多,父亲的信还揣在怀中,带来恒久不消散的暖意。
“好。”那么我就先答应你。
“下次记得告诉我。”
“嗯,下次告诉你。”
没有什么下次了,我想,那之后我们的决裂也不远了。回到现在,我坐在走廊上那时候和白渊坐过的位置上,心思飘到很远,回忆起当时,惊觉眼前竟是一片灿烂的日光。
我每次从回忆中觉醒,现实就会踏碎清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