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别不要茵茵!”荣卿猛的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抹了下满脸的眼泪,被汗水和泪水黏湿的头发粘在脸上脖子上,湿哒哒的令人黏腻的难受。
荣卿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头发撩到肩后,身着黑色丝质睡衣,起身光脚踩在俄罗斯风情的蓝羊毛地毯上,脚腕上一串红珊瑚衬得雪白的肌肤别样诱人。
她从桌子上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走到窗户跟前,附了一层裸色轻纱窗帘被风轻轻扬起。荣卿拉开窗帘,凝望外面漆黑的夜色。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这样的梦了,也很久未曾如今夜这般又在梦中哭醒。
原来,有些过去是深到骨髓里抹不去也擦不掉的,你以为它不存在或者早已被遗忘,却永远不知道它会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冲破记忆的桎梏,堂而皇之的来到你面前。
天边慢慢的亮了起来,天光破云处透出金色的光束。
“小姐,你已经起来啦?宋少约了您今天去郊外踏青赏花,你准备穿哪件衣服?”杨杨是荣卿来江华楼后,宋申睿送来的丫头,聪明伶俐,十八岁的年纪,做事却异常稳妥,不愧是宋家送来的人。
荣卿听到杨杨的声音,从窗外拉回了思绪,看向杨杨。
“我的好小姐,你这是在床边站了多久?浑身冰凉,还没穿鞋,这要是受了寒发热怎么办?宋少肯定会怪我没照顾好你。”杨杨着急的跑去衣柜拿了件外衣披到荣卿的身上。
“卿卿?”宋申睿看着思绪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荣卿,摇了摇头。这姑娘真是可惜了杯中的好茶,还未品,却已凉。
“恩?”被宋申睿唤回注意力的荣卿看了眼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笑了笑,拿过桌上的汝窑瓷茶壶为自己又斟了一杯茶。端到嘴边细品一口“好茶”。
“好茶?这就完了?就这么一句?陈子遥若是知道你这么评价他的宝贝,你看他不跟你急眼。”
“说什么?说我老牛吃草.只会嚼?”
宋申睿莞尔不语。
荣卿觉得肯定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才会在宋申睿面前不断走神,月前就跟他约好了来山上品香茗,赏桃花。但总觉这种风雅到缠绵的事情,虽符合自己江华楼第一歌女身份和爱好,可昨夜着实未睡好,今日里整个人都懵懵的,脑仁止不住的疼。现在看来,春日大好时光反倒最适合睡觉,此番确实糟蹋了南山上的桃花美景,亭子里的二人各自有番思量。
“昨夜又做梦了?”宋申睿状似无意的问了句。
“恩。”荣卿低下头。
“都过去了,五年前的人我都处理了,没人知道那日的事情,你应该尽量学会忘记。”
“不是梦到那个。”荣卿咬了咬嘴唇答。
“那你梦到什么了,这么魂不守舍?”
“小时候的事情。”
“你从未提过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年纪太小,都记不得了,昨夜忽然梦到儿时的片段,今日才会发呆走神,倒是糟蹋了你一番心意。”说罢为宋申睿添了茶。
“小时候什么事呀?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这么的别扭么?”宋申睿眉峰微挑,倒是对荣卿幼时感了兴趣。
“外人都道宋少为人冷峻,纵然有潘安之貌,也没人敢亲近半分投之以桃,真真该让说这话的人来看看你这八卦好奇的样子,一点都不输闺阁里的好事少女。我去寻几只桃花来,桃花虽然不香,但这自古至今诗词里的意蕴倒是好的,你且好好品茶。”荣卿起身往桃花深处走去。
走进桃花林深处,荣卿解开绑住的头发,开始寻找最美的那支桃花。
宋申睿所说的梦才是真正的噩梦!是荣卿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事情。
那时候.那时候荣卿还不是荣卿,还只是姚茵茵,那时候的凤凌用眼睛淡淡的撇你一眼都会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姚茵茵是在火车站被凤凌捡到的,凤凌刚从上海演出回来,才出火车站正准备上车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个小丫头,约莫十岁的样子,衣裳倒是好衣裳,只可惜早脏的看不出原本的样式,脸上脏兮兮的眼睛却是特别的亮,守在出口来回张望。凤凌倒是对她起了兴趣上前询问。
“你在这里等谁呀?”
“等我哥哥和我娘。”
“等了多久啦,这里人这么多,家里人不怕你被人贩子拐了么?”
姚茵茵低下头不语。
你娘和你哥哥坐哪趟车什么时候到呀?”
“我也不知道,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小丫头声音声如蚊蝇。
“他们不回来你还在这里等?”
“我哥哥说他一定会回来的,让我等他!”
“那你家人呢?”
“我没有家了”
凤凌拿出帕子给她擦脸,姚茵茵向后躲了一下,躲闪中抬起头看到凤凌的脸,愣了下。
“你是那个霸王!”姚茵茵指着凤凌。凤凌疑问的看着她?
“前段时间你在我家唱戏,哥哥说你唱的是霸王别姬,哥哥说我是美人,那我到底是哥哥的虞姬,还是你的虞姬呢?”凤凌被小丫头的认真和混乱的逻辑彻底逗笑了。前段时间.。。原来是姚家的丫头,真是可惜了,听说当天晚上就出了事,看来那天跟着四喜班一起走的应该就是这丫头嘴里的哥哥和娘了。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躲过了一劫,如今还能安全好好的站在这里也是上辈子积德了。
“你既不是你哥哥的虞姬也不是我的虞姬,当虞姬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最后都落不下什么好下场。算了跟你讲这个做什么。你叫什么呀?”
“我叫姚茵茵。”
“罢了,你这孩子投我脾气,我大你差不多十岁,以后你就跟我回四喜班,你就是我妹妹,别人若是问你叫什么,你便叫荣卿,荣是我本来的姓。你若愿意,我可以教你唱戏,但这行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这些都不急可以日后再说。”
“可是我还要等我哥哥和娘。”
“你哥哥和你娘不会回来了”
小丫头低下头默默的流眼泪不说话。凤凌觉得自己好像话说的有点重了,放柔声音轻轻的说:“那你先跟我回四喜班,以后你想来这里等你哥哥和娘就来,我不拦你。”说完把手伸向姚茵茵,姚茵茵迟疑的看着凤凌许久,慢慢的把手放到凤凌手里。
七年后。
北平沦陷,四喜班跟随城中权贵一同南下,用凤凌的话说就是:说好听点叫把京剧发扬光大,说难听点就是跟着官人富商一起南逃,保全性命之余还能求得一星半点钱财。
荣卿到现在还能想起凤凌说这句话时不屑嘲讽的表情。凤凌就是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里只有戏,只有虞姬,只有霸王。其实凤凌唱许多戏都很好听,但他登台却独独只唱《霸王别姬》。也许就是这样决绝的性子早就注定了凤凌的结局。
在四喜班这七年,荣卿其实过的挺好,凤凌对荣卿跟对亲妹妹一样,没掬着她,读书写字也是凤凌亲自教的,凤凌的事四喜班没有人知道太过详细,比如为什么凤凌从来不告诉别人他姓荣,又比如为什么凤凌其实学识特别的好,甚至比有的读书先生都好,再比如为什么凤凌永远只唱《霸王别姬》。
四喜班刚到上海的时候着实风光,几乎场场爆满。凤凌倒是很少登台了,除了重要人物来,一般是不唱的。
凤凌今天去了警察局沈局长家,沈局长有场宴会来了位大人物,这才请了凤凌去。本来荣卿也是要跟着去的,偏巧昨夜吹了风,今天早晨有点发热便留在四喜班没去。下午睡醒后就看书写字等凤凌回来,一下午心里慌的紧,写字的时候手上的檀木珠串却突然断了。眼见天都黑透了,荣卿实在困的不行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荣姐姐!荣姐姐不好了!”王元是凤凌的跟班,今天一起跟着去沈家的。这会确突然独自跑了回来连门都没敲直接就冲了进来,满脸都是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荣卿突然被王元惊醒还被吓了一跳。
“你这小子有什么话不会好好说呀,大半夜的吓死人!”
“荣姐姐,凤凌师傅出事了。”
“出事了?你快说凤凌哥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今天去了沈家后本来一切都挺正常的,晚上师傅唱完后卸了妆面准备走的时候,主家说有大贵人要打赏,以往都是由班主回掉的,但这次凤凌师傅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凤凌师傅去了前面领赏,也不知道怎么就被留下了,咱们是戏子,被这些权贵们不当人我知道,但凤凌师傅跟咱们可不一样呀,这十几年来,凤凌师傅皎洁如月,从来不会看这些脏人脏事一眼,这次却答应了留下来,偏偏班主也没有阻止,看样子班主是默许的。”
“你快说然后呢?”
“然后我正在外面伤心难过着凤凌师傅变了,就听见院子里乱了起来,好像是凤凌师傅跟那大官在房间里的时候突然拿出一把刀要杀那大官,没想着那大官连这种时候都有护卫在床后边站着,结果凤凌师傅就被抓了,我趁乱跑回来了,班主好像也被扣了。”
刺杀!被抓!荣卿腿都软了差点摔倒,幸好王元手快扶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