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乌云盖顶,风雨将至。西湘州云岗镇外虎耳山中的一条小路上,一个人影缓缓行着。
刹那的雷电,闪亮黑暗中的世界。那人影也显现出了面容,是个半寸短发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青灰的麻布袍子,肩上搭着个八卦口袋,手里拿着根黑黑的细长的铁锡杖,不僧不道的模样。而最为奇怪的是,他的后面引着一群似人非人的事物。那些个事物,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身上穿的褴褛,僵直的,一蹦一跳着,而额前又贴着黄纸符箓,甚为恐怖。
风越来越大,吹得树木枝丫乱颤。那人停了下来,望了望天色,疑惑道:“怎么会下暴雨?”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个事物,从八卦口袋里掏出了个黄铜铃子,放在第一位的额前,轻摇几声,口中念念有词:“五方诸神御使者,冥府登极大法王。着令九泉阴魂引路,通我天尊敕令!起!”念完,铜铃再摇两下,那些事物好像是打了鸡血,来了精神,随着铃声快速蹦跳起来。那人回身引路,向山下而去。
虎耳山是座荒山,但山脚下却有一户人家。此时那家的屋檐下正蹲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的,手指逗弄着不知从何处捉来的纺织娘娘。
屋内走出一位美貌少女,素衣清丽,约二八年纪,见到小孩这般情景,细细的娥眉向内里微微一皱,说道:“子言你怎么又在地上玩了?快点起来,地上脏。”
那孩子抬头瞄了少女一眼,气嘟嘟地挪了挪位子,背过身去没有理会少女。
少女见了孩子这样子,轻轻笑了笑,带着点威胁的语气说道:“你再不起来我就去告诉娘了哦?”这话似乎对那孩子很起作用,他丢掉手里的小虫,起了身,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气鼓鼓地进了屋去。
少女跟在着孩子,说:“子言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呢?”
孩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道:“不想和你说话,你骗我,哼!”
少女上前拍了拍孩子身上的灰尘,不解道:“我哪里骗你了?”
那孩子顿时脸上像写满委屈,说道:“昨晚说好要和我一起睡的,可是你不守信用。”
少女听完孩子的理由,想起了昨日为了哄他洗澡而说的谎,嘴角一抿,失笑道:“子言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我一起睡了。”
孩子嘴一撇,嘟囔道:“原来不也一起睡的嘛,再者你是我媳妇,怎么就不能了?”
少女听着“媳妇”的话,脸颊飘起了一朵红云。她蹲下轻轻摸摸孩子的头,带着羞涩的声音,说道:“这,这是因为子言现在长成了大人,要守大人规矩。原来子言是小孩子的时候可以和溪娘一起。而现在子言长大了,在成亲之前,如果还和溪娘睡在一起,那么溪娘就有违礼法,就会遭人唾弃,天打五雷轰的。”
孩子听得这话,脸色变了,害怕了,一把抱住少女,哽咽道:“那我不要和你一起睡了,你不要被雷轰。”
少女被孩子抱住,脸色更加羞红,又被孩子的话所感动,柔声安慰道:“好了,溪娘不会离开你的。”
孩子抬头看着少女,认真地问道:“真的?”
“真的”,少女亦十分认真地回答。
少女起了身,拉过孩子的手,说:“弄得这么脏,快去洗洗手,吃饭了。”
孩子姓宋,名子言,一家三口人,除了少女溪娘和他外,还有母亲刘氏。而他的父亲,早在他六岁那年出外打仗便没了音信。原来他家住在百里之外的云岗镇上,后来刘氏怕孤儿寡母地被人欺负,便变卖家宅,回了娘家河下村,来到这虎耳山下安了家。
溪娘是当年刘氏收养的孤儿,本来是想收做女儿。可是溪娘不愿意,只愿做牛做马报答刘氏恩情,后面成了宋子言的童养媳。
烛台烧着桐油,劈啪作响,灯火昏暗。溪娘牵着宋子言进来,刘氏已将饭菜做好。刘氏现今不过二十七八,常年辛劳却使之额眉间早已有了细细皱纹。
一家人坐定,宋子言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刘氏在一旁看得满心欢喜,一天的辛苦都化为了此刻的幸福。她自己这般苦苦的熬着不都是为了儿子吗?有他,再多的苦难也是甘甜。她又看看一边的溪娘,满意的点点头,溪娘此番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有了点倾国倾城的样子了。
当初收养她时,刘氏心里就有让她嫁给自己儿子的想法,之所以要认其为女儿,一是同情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二是不想让人说她挟恩求报之类的话。而当溪娘自己提出以后要嫁给宋子言时,正好全了她的心意,刘氏便欢喜地答应了下来。
此时宋子言碗里的菜已吃完,刘氏正准备给其夹点,筷子刚到半空,却发现溪娘已经给儿子夹起了,只好尴尬的收回了手,假意吃了两口饭来掩饰。
这时溪娘也给刘氏夹了菜,说道:“娘,吃菜,您一天辛苦了。”
“你吃,你吃。”刘氏又将菜夹回了溪娘碗里,脸上舒缓了许多,顿了顿,又说道:“以后言儿有你照顾……。”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全家人都停了下来看过去。刘氏放下碗筷,起身开门。
天际划过一道霹雳闪电,一声轰隆咋响。刘氏借着光亮从缝隙中看到了门外那人的模样,灰袍,口袋,锡杖。刘氏的神情一变,打开门,对其行了礼,敬畏地说道:“道长远来,照顾不周,恕罪,恕罪。”
那人捻个道印:“无量天尊,夫人不必客气。山野老道只求屋檐一宿,不堂不食,遮风避雨即可。”
刘氏听完脸色刷得一下变得惨白,颤颤巍巍的向那人身后望去,见什么也没有,疑惑地看了看那人。
“不敢唐突,那些朋友还在远处。夫人积德积福,免去他们受这风雨之苦吧。”
刘氏犹豫了下,盯了那人许久,点头道:“道长,今夜就住小儿的房间,陋舍艰苦,还望见谅。”
那人听到刘氏回答的话,神情却显得有些犹豫,又见刘氏模样诚恳,叹了口气道:“大恩难报!”
“道长得道仙师,应当如此。”刘氏客气道。
那人苦笑了下,躬身道:“贫道季云子,修道于神虎山。”
刘氏听了道士的自报家门微微一笑,松了口气,脸色舒缓了许多,恢复了几分血色:“道长等候,愚妇去收拾下小儿房间。”
那季云子也不再忸怩,点头请便。
刘氏回到厨房,对溪娘和宋子言说道:“言儿,今天晚上去溪娘房间睡,晚上不要出来。”
哪知宋子言立马反驳道:“我不要!”
一向疼爱他的刘氏,这次却一反常态的不给他选择的机会,硬硬地回道:“就这么定了。”
“我不要,我不要嘛。”宋子言眼泪汪汪地喊道。刘氏对着溪娘吩咐道:“把言儿带到你房间,别让他吵闹。”
溪娘虽然不解,但刘氏说了,只好牵起宋子言一边安慰着,一边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奇怪的是宋子言反抗的出奇的激烈,几次将要挣脱。
刘氏虽也觉得头疼,但却没往深处去想,收拾了下厨房,便又去宋子言房间收拾。
此时,刘氏心里还是有点坎坷和害怕。西湘有赶尸之术,又名“祝由术”,是西湘的一种本土巫术。相传很多死在外地的人,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回到故乡安葬。但是落叶归根又是人心的愿望,便出现了“赶尸人”这一职业,充当这一角色的往往又是修炼之士。
然而赶尸人又分有两类,一类是求道无果,穷迫潦倒,无可奈何的做了这项职业。这类人大多收富贵人家的尸,以求取钱财。
还有一类是遵循因果,寻求功德的修炼有成之士,他们赶尸是不分贵贱的,之后也不要钱财布帛。虽然二者皆有所求,但总的来说这求功德的比那求钱财的却要好相与些。而那季云子便是求功德的一类。
话说刘氏又是如何瞧出的呢?
在刘氏与季云子交谈时,季云子所说的“屋檐一宿,不堂不餐”便是告诉刘氏他的身份。赶尸之人,赶尸之事,在多数平民百姓眼中是恐怖的,沾染上了怕不吉利。所以赶尸人一般是在义庄投宿。如果发生像季云子这样无可奈何的意外状况,才会去民居。
赶尸人会隐晦的说出自己的职业,告诉人家自己只借用你家屋檐,不进你家的屋门也不吃你家的饭,不要害怕。可即便如此每当赶尸人走后,一般人家都会将屋外用柚子叶泡水冲洗,之后还将公鸡鸡冠的血涂抹在门框上,用以驱邪。可见平民百姓对赶尸忌讳之深。
一般人家就算不拒绝,也不会而刘氏这样得知是赶尸人后,还让他进屋留宿。只因这刘氏幼时家中曾有人入过道门,学过艺。虽然其人后来无所成就,但也常常与后辈讲些鬼神巫祝之事。所以刘氏在赌,她见季云子慈眉善目,不似倒霉奸猾之人。这人如果是那寻求功德的修炼之士。让他入住,对刘氏来说是举手之劳,却也得了因果。让他住宋子言的房间,这因果就转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而这因果对于季云子来说是一种负担,如若住了,他就得还。
同时刘氏也留了心,如果季云子后面不报师门,打死她也不会让季云子进去。话只是一说而已,她是个普通百姓,食言只是件小事。幸好季云子后面报了道号家门,让刘氏松了口气。“一饭之恩,千金报之”是修炼者之中常有的事。
但也可以说是刘氏太天真,想当然了。在修炼一途中,要消一些小因果也是很容易的事。如若这修炼之士心肠坏一点,凡夫俗子,可就得家破人亡了。俗话说的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如何谁又能猜的到呢?
那季云子将那些事物赶来,安置在屋后的檐下,向四方各燃一道黄纸,拜祭土地,门主、司命主等神,又再三感谢了刘氏,从旁门进了宋子言的房间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