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六时,天坛边。
看着父皇被神侍引入喷泉下的地厅之后,燕轻翎没有随其他人立刻去修行学院那边报到,而是寻了机会摆脱随丛,穿过日心区,来到那条分隔日心大区和日核大区的护城河边。
今天是大元五年一度的百傀夜行节。晚上护城河中会有花盘游行,各学院和商会将展示自己打造的机械傀儡。当年的城邦部落时代,那位关中小城铁姓铁匠的儿子——元太祖铁木真,正是凭着独创的机械傀儡兵团,与燕氏、项氏、祝氏、赵氏四家族一齐,以闪击之战术四处征伐,遇城破城,成就了大元立国的宏图伟业。
四百年前,神皇宣布大元休养生息,兵团中数千具在百战中浴着鲜血进化的人形机械和兽形机械被封印在法阵空间之中。为大元永世齐心协力,神皇以其博大胸怀,将可以调动这支死亡兵团的太祖兵符一分为四,给四人皇各存其一。
少数人却认为分持兵符未必就是神皇主动授人以柄,因为大元第一重宝并不是太祖兵符,而是一枚温养在历代元皇头颅内的神秘珠子。兵符是世权,神珠内却含大道,神皇依然牢牢抓着大元的命脉。
燕轻翎就是这少数人中之一。
“算了,也许父皇说的对,是我太忧心了。”
燕轻翎收拾心情,投入护城河两边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相对元气,她其实更喜欢的是人气,市井中真实的人气。当然,去之前,她没有忘记带上面纱。实在不想因为这张美得入人心脾的脸,引起太多的不便。
晚八时,天坛地厅,地下两百米深度。
一座两百米高的人形机械以禅定姿态坐在地厅中央。数百吨重的骨骼皆由上品钛合金铸,数万个机械算筹遍全身,由复杂的蚀刻元纹连接成,仿佛爬满周身的藤蔓结着果实。而它的脊柱就是这元识藤蔓的主干,上设七个由稀有金属炼制的腔室和七个阀门,模拟元法修行的七境七门。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立于人形机械玄钢打造的天灵盖之上,他身着明黄神袍,挺直如枪,周身本命元气含而不发,已突破虚相,仿佛一轮巨大的太阳,有滋养万物的慈悲,也不乏毁天灭地的威压。
他是铁木真四代子孙,当世大元神皇铁苍穹。
“诸位,有劳了。”
一颗花生米粒大小的黑色珠子从铁苍穹印堂飞出,没入人形机械头颅内,厚达半米的钢铁对它没有丝毫阻滞。不仅如此,神皇身边弥漫的天阳元气无法靠近这颗珠子。它的周围约三十公分的半径内,仿佛形成了一个真空球。
“通天神珠!”
燕无极内心惊叹道。这是他大元第一神宝——通天珠。当年,元太祖铁木真无意中拾得这枚珠子,据说只参悟了表层的天机,便足以起兵于关中,打下一片广阔的江山。如今神皇对通天珠意控自如,显然在天机参悟上已更上一层楼。
随着珠入械身,神皇启动天演法阵,无数彩色的线条从其周身的窍位中蜿蜒而出,如活物般沿着人形机械的骨骼生长,填满上面的蚀刻元路。遍布机身的算筹齐齐启动,金属搭接之声不断于耳,如千万披甲战士往前推进,又似亿万蝼蚁朝生暮死。。
四位人皇施展元法,将体内精纯的本命元气输出涌泉穴,由地厅金属内壁上的纹路,流向天演机械的接收口。与些同时,整个地厅的法阵也启动了,从深埋在地底的数吨地元晶石源源不断地抽取庞大的地元气,构筑地厅空间的防护法阵。
人形机械脊柱上的元气阀门层层打开,腔室逐一点亮。
晚九时,护城河边。
“姑娘,买一个吧。”
护城河边一个年轻的小摊主对燕轻翎热情招呼。他卖的是一些竹节制成的玩具机械,设计十分巧妙,以简单的橡皮牵拉为动力,就让那些机械就可做出各种滑稽的打斗动作。
“我要一个,多少钱?”燕轻翎看着非常高兴,这些小玩意,可比护城河中那些正在游行的元气机械奇妙多了。
“两个铜币一个。”
燕轻翎一摸口袋,糟了,长期不识人间烟火,忘带钱币了。
“实在抱歉,身上忘记带钱了。下次再买吧。”燕轻翎略为可惜地转身走开。
“姑娘,等等,这个送给你吧。反正我要收摊了。”小摊贩从身后赶来,递上一个竹节傀儡。
“太谢谢了。怎么好意思。”燕轻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摊贩,只见他身材高挺,一对浓眉极显英气,虽一身粗布衣服,却竟不失风采。
年轻人憨厚地说道:“没事,自己做的,也不值几个钱。”过一会,他通红着脸,鼓足勇气说道:“姑娘,你说话的声音比神仙还好听,身材又好,其实脸上……再丑,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
燕轻翎哑然失笑,想来这小哥认为自己脸上有瑕疵,所以才遮起来,而他竟早就注意到她。燕轻翎对父皇的担忧居然也被他感觉到了,居然认为是担心嫁不出去。
燕轻翎心情莫名奇妙地好了起来,久久压抑的少女顽性浮出脑海。她将衣服上的一枚铂金的装饰纽扣扯下来放到小贩手中,说道:“给你,等我实在嫁不出去,我会去找你的。”
这下,小贩犹如猛吞两斤蜂蜜,甜得六神无主。
“哈哈……哈,呵……呵呵,我是住在日冕外区下三层二十六号的陈木胜,不过我会努力从地底下搬出来的。呵——呵,那个……我要赶最后一班机车了。明天见。明天见。”
小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慌不择路地向机车站赶去,途中不时回头,还撞了两次墙。
燕轻翎捂住嘴,要不是人多,早就笑得花枝乱颤了。她哼着市井听来的小曲,把玩着手中的竹节机械,溶入欢乐的人群中。
晚十一时,河边集市。
百傀夜行即将结束,她才起身返回日心区,准备恭迎父皇出关。父女二人元神相通,她已经隐隐感知到,天坛那边的父皇散发的本命元气正归于平静,问天仪式应该结束了。她快步向前,并不在意问天的结果,只是结束就好。她想快点见到父皇。
忽然,胸前古玉坠元光闪烁,有熟悉的冰寒气息爆发出来。那是父皇的本命元气。那枚被父皇称为“没有多大用处”的古玉坠被激发,点点莹光溢出,渗入燕轻翎每一个毛孔。
“父皇!”
她的元识感应到父皇归于平静的元气在天坛那边突然爆发,如万丈冰川砸入深海。
燕轻翎被古玉的元光凝入时空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出事了!
燕轻翎的凭空消失并未在群中引起太多反应,因为古玉元阵被激发的那一刻,夜空中出现更为惊恐的异象。一颗巨大的火球从高空坠落。
四道元气刃从天坛的喷泉水池破出,在高空中合为一体,将火球斩爆。四分五裂的碎片,纷纷坠落。天都防护阵法纷纷启动,然而这些碎片却轻易地洞穿了所有阻碍,轰在人群之中,绽放一朵又一朵的烈火蘑菇。
“神皇!”“皇上!”
有悍不畏死的神侍和帝国侍从凌空飞向天坛,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整个天坛仿佛被一个无形的巨碗扣住。
“轰!”
一个巨大的人形机械从天坛中心的喷泉湖中破水而出,它的右掌上托举一个中年人的尸体。
随后,四道元光随即从喷泉湖中射出了。四人皇脚踏虚空,将人形机械围住。
“神皇,你真的要抛弃大元吗?”
燕无极单膝跪下,眼中含泪。
“无极,他已不是神皇。它是新的生命体。问天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东皇怒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将舍色身而成就圆满大法身,过去种种,世间种种,一切皆是云烟。”
听闻此言,南皇语出如雷:“铁苍穹,你背弃人伦,逆天道而行。现在天劫已至,你能逃得出去吗?”
“哈哈哈哈!天道……好一个天道,好一出生老病死的棋局。此次演算天机所得的结果,我已经以元神波散出。这座大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修者的元识之中,都有可能封印着天演的秘密,你,还要追我吗?哈哈哈!”
人形机械胸腔内元气共振产生的音符,震天动地,却不知是对谁而说。
它将神皇尸体抛起,弹指射出一点光粒,将尸体爆成粉末,然后周身爆出耀眼光芒,瞬间收缩为一个极点,消失空间里,留下一片气流尖啸。
夜空中电闪雷鸣,无数球状闪电从云层中不断闪现再湮灭,点点幽蓝,如雨点般落到护城河中那几百个游行机械中。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被激活了,它们跃出水面,冲进人群,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轰!”
云层被撕裂了,探出来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蛇头,无眼无鼻不吐信,张嘴间,有光怪陆离的世界。
“八岐大蛇!远古传说中吞食时空的怪兽,难道竟是真的?!”
有神职人员拜伏在地上。更多的人惊慌失措地向城外逃去。人、机械车、拟兽机械在大街上互相践踏碾压,血流成河。
“诸位,神皇……铁苍穹,以四人皇和整个大都数百万人为祭品,逃避天魔。如今事已至此,让我们与天魔一战!”
燕无极起身,伸手摸到后颈,大喝着从脊柱中拔出一支三尺光剑。那是天级强者的天路之剑!
“与天魔一战!”
其余三皇也在生死关头生出莫大勇气。
“铁苍穹,你这个卑鄙的懦夫!看我们一战!”
四皇齐射出飞剑,四剑在高空中剑尖相接,极速旋转扩大,犹如一个巨大的钻头向天空中下落的蛇头钻去。?大蛇被激怒了,从云中钻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坠落,一口吞下了光钻,再继续往下吞入整个天坛,然后继续下落,让整个天坛急速地穿过它幽蓝而布满符纹的身躯。等它的蛇尾露出云层时,蛇头在地底转弯,从离神坛数公里处钻出地面,再吞掉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而天坛则变成了被困在圆圈中的孤岛。
大蛇不断的吞吃着自己,圆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在此过程中,被困在蛇身内的一切事物在以越来越快的事物衰老着,首先是那些神侍,护卫,百姓,转瞬生老病死变枯骨。
最后,轮到四人皇,北皇的冷峻,南皇的悍勇,东皇的炽烈,西皇的平静,渐渐消溶化于大蛇的时光胃液中。
最后他们变成了普通的老人。
“大元还有希望吗?”
临死之前,南皇望着天都的尸山血海,悲哀地问道。
燕无极看着那些奔逃的人类,想起女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笑了。
“大元不是一个神皇的大元,大元是亿万百姓的大元。”
四人皇陨落。
大蛇之圈继续猛烈收缩,越变越来小,最后变成一粒微忽其微的极点。
这极点又突然爆开,以天坛为中心,形成一圈炽热的冲击波,以一息千里的极速,瞬间掠过天都每一个角落,将天都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太阳。
数百万人的死亡形式,被环形街道划分得层次分明。
日心区,死亡是瞬间变虚无。
日核内,死亡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肉身汽化的人体爆炸声音。
日冕区,赤浪衰减,熊熊燃烧的人体终于来得及发出一声声惨叫。
……
破晓。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当天上的太阳升空时,地上的死亡烈日才刚刚熄灭。风从原野吹来,在这一片广阔的焦土上打起一个个龙卷,吹起无数诡异的黑尘。那座繁华的人间天堂,已经彻底死去,仿佛天地间不曾诞生过生命。天地在静静地回味着天魔之威。
“咣当!”
日冕区外缘,烧焦的树林下,平地上一片黑砖板被翻起,地底下探出一个肮脏的脑袋。
远处不断有人从地底下走出来。他们躲过了被天罚收割的命运,又或者他们根本不值得收割。
人群不断地冒出地面,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炼狱。
又不知过了多久,人群开始陆陆续续收拾家当。数十万人,以天都为中心,散向远方,像一个临死的巨人眼中流出的泪水。
没有人知道,某个角落里,尘埃被吹起之后,露出一颗黑得发亮的珠子。它仿佛毫无重量,随风飘荡到人群的上空,审视着芸芸众生,忽然一头坠下,落入某个毫不起的凡人身内。
这个浓眉大眼的凡人握着手中的一颗铂金钮扣,回头再望一眼这百里焦土,狠狠擦了擦眼泪,随着人群一路迁徙,向东,向南,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