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起获了张高粱,却不敢多逗留,押着就向村西的炮楼走。那二狗子闷闷地踱出几步,突然弹跳起来,扭身大叫一声:“站下!”
水润刚要走,不想三四个伪兵蜂拥上来,一条绳索落在他的肩上,被胡乱地i反绑住手臂,推到二狗子跟前。
“我又怎么啦?”水润嚷道。
“他不是你的大表哥吗?那可是血亲啦!”二狗子贼溜着眼珠子,舌头一舔一舔地,真象一条狗,“带走,带走!通通带走!”
乡亲们开始骚动起来,潮英更是不依,,又有日伪兵蹿上来举起枪刺枪托,作势威逼不准靠近。人们摇着头渐渐散去,都说水润这次会九死一生。听这话潮英哭得更伤心了。是曾篾匠两口子挽住了潮英。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押走水润。水润一边奋力扭着身子,一边大声喊冤。
到了炮楼,鬼子对他们两个拢头就是一顿打,给灌辣椒水,要他们招供出来同党。张高粱是条汉子,鬼子把他的腿都打折了,就是不说洞庭王爷那事儿,还说不关水润什么事。水润自然没什么可招的,翻来覆去只是同情张高粱那些话。鬼子见问不出什么来,盘算张高粱是要死的,关到一边去。就把水润拉去修挖工事。
修挖工事的有大几十号人,都是被强征强抢的人,在枪兵的注视下,在一片打骂声中,面有菜色的人们光裸着上身,锄镐挑担一片起落,尘土汗水一片飞扬,叮叮当当嘈杂声不绝于耳。饿了吃剩下来的馊饭,渴了趴下去喝地沟里的渗水。水润在人堆中看到了张兴发黑牛两个,都在枪兵的看守下不敢出声打招呼。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黑牛他人可更黑了,整个人就一口牙还白,一双眼还亮,倒象只跳来跳去的瘦小的猴子。
终于到了半夜,鬼子熄掉火把,放回了征调的民夫,明天会另有一批民夫按指标征调过来。鬼子把水润这些有问题的人圈入一个没窗户的大房子,把守住门口。这是地主王富贵家的柴房。鬼子把王富贵的大屋作了自家的营房,并开着食宿,炮楼建造在大屋左侧一百米处。王富贵在十里八村有三千多亩地,关押在这里的很多是他的佃户,水润潮英家也是。王富贵是有钱的主,枪声刚刚响就卷了金银细软,带着他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和四房姨太太,地也不要了,房也不要了,跑去了省城。
柴房里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原来在那角落里死了个人,死者兄弟哭喊着就去拍打大门。好一会儿门打开,探照灯在屋里扫来扫去,几个日伪军互相嘀咕了几句,捂住鼻子,抓起死尸往外边拖,死者兄弟也要跟去,却被鬼子兵狠狠踢一脚给蹬了回去。鬼子出去把门拉上,落锁,立马又归复了死一样的沉静。
“真没法活了,在这里不是打死就是累死!”不知是谁咆哮了一句。
“我不要死在这里啊!。。我还有老娘妻室儿女,还有那要收割的一地庄稼,等着我回去啊!我不要死在这里啊,不要啊!。。”凄凉绝望的的喊叫声这里那里响起来,许多人头撞着墙又捶胸弄得山响。
更多人就毛骨悚然地披衣坐起来,一片肃穆。一座座黑影,眼睛里闪亮出求生的光芒,好似暗夜的狼群。
忽然一串铜铃声纷乱响起,又有脚步跳鞑声骤起,打破半夜三更的寂静,着实吓人。原来鬼子在操持一场神秘的仪式,据说这能够驱除厉鬼使强力上身。他们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罩,或者****上身挂着铜铃,或者批带着旗,一个个执叉掌符,表情闭眼凶煞,手舞足蹈,鬼哭狼叫,就象疯了一样!
这些人平日里无恶不作,杀人无数,居然也怕恶灵报应,伤其身心,真是可笑之极!
再说潮英左不见右不见水润被放回来,她那个着急啊!又不敢跑去鬼子据点要人,谁还不知道RB人那德性?!曾篾匠告诉她怜香堂堂主孙佩海跟维持会的黄福春有不错的交情,你使两个钱,说不定他会看在同姓的份上帮你,支会黄福春放了水润。水润又没犯法。曾篾匠老两口看着这孩子可怜,又打心眼喜欢水润。篾匠知道潮英没钱,水润也没有,就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五块大洋交给潮英。说孙佩海再怎么贪财,一定够。这可是曾篾匠做了大半辈子篾活儿积攒下来的钱啊!潮英一双膝跪倒在篾匠面前,泣不成声。去吧去吧孩子,这都是小RB给闹的,等过了这阵子,日子会好起来的。篾匠反复地念叨着这样的话,粗大的手指就去擦拭流在眼角的老泪。
怜香堂是流行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教会组织,信仰神佛,每逢单月月底必做法场。孙佩海将堂口设在自己家里,当然摆了许多菩萨与诸神,也有不少善男信女进去拜一拜,投入一些钱物,希望引起菩萨的足够重视。
潮英怀揣着那五块大洋,一鼓脑儿地跑进怜香堂堂口。刚好孙佩海在家,四下没人,他还没做法,正在喝开水。他们倒也互相认识,只是很少往来。潮英说明来意,孙佩海抓了半天的后脑勺,说:“唉呀!这得问问师傅。”
于是他穿起法衣,焚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占卦掐指。好一会儿,慢慢打开他那法眼,竟是一脸无奈,摇着头,难啦难啦的叹。
“菩萨是不是要钱呀?我这儿有。”潮英抖着手就去摸那可怜的钱,一不留神把衣襟给打开了,露出酥白的半截胸口。
想这孙佩海本是无德之人,表面从善,却在背地里酒色超度。他偷眼看得真切,不由心生歹意起来,咽下一口唾沫,那五个子儿在他手心里掂了又掂,慢慢悠悠地说:”五个大洋哪里够?笑话来着!那是一条人命啊。再说你是知道的,太君要拿个什么东西走,想要那可是虎口拔牙。至少得十个大洋。还不一定太君会赏我的面子。“
潮英听了只觉当头一棒,吓愣在那里了,支支吾吾地喃语:”那可怎么办呀?那可怎么办呀?我就这全部的家当了!“
孙佩海掌握火侯,不失时机地说:”好说,好说。我说自家英妹子啊,水润他一个什么人啦?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十个大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就是喜欢他。我要做他的媳妇儿!”潮英嚷道。她想起自己十一二岁的那时候,东家的儿子仗势欺负她,揪她的小辫子玩,推她到地上当马骑。别的小孩都看着不动,只笑,是水润出来痛打了那家伙一顿,闹剧才收拾了下去。为此东家收了水润家的地,那是一地快要收割的好庄稼啊,他一家子的指望!他们只好跑进湖荡以打渔为生,好几年没地种。打从那时起,小潮英就对小水润播下了爱的种子,今生认定了他,发誓非水润莫嫁!
这边孙佩海趁她愣神的当儿一把搂过来,对潮英又亲又摸。“姑娘啊,你要从了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穿不完的绸缎,比那水润强十倍!。。放了水润那家伙干嘛,没有我俩在一起快活!”
潮英吓了一大跳,奋力甩开,“。。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可都姓孙啊!”
她又惊又气,窝火地去整理有些凌乱的衣服。
“那正好,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孙佩海近乎无耻,油着脸又赖上来,眼珠子闪亮着吓人的淫光,喘着粗气。
“佛祖面前,你就不怕遭报应吗?”潮英脸都红了,气也不顺。什么堂主?也是流氓!
“怕什么?!那不过是块木头!”
潮英躲来退去手触到了一个茶杯,里面盛着孙佩海还没喝尽的白开水,她情急之下朝那副嘴脸砸过去。也活该孙佩海倒霉,竟砸了个正着,杯子砸中鼻梁,破碎散落下去,还烫着的开水溅了他一脸,他唉哟唉哟地捂住脸嚎叫着真的遭了报应。
趁此潮英抽身仓皇逃出去,她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远多久,荆棘划伤了她那脸皮,土坷垃撞烂了她的脚趾。她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见没了孙佩海那贼,这才放心放慢了脚步,腿脚竟是软绵绵的了。她此时觉得身子有千斤重,脑子还不停地晕眩,要倒。天要塌了!这可怎么办?人没救到,还欠上了五块大钱!
潮英慌不择路,原来是闯进了一片坟地。她也没心思回家,回到那只有她一个人的家。她找到了爹的坟头,索性盘腿坐了下来。
坟地散落着昏弱的秋日暮光,四下一片静肃。小路象蛇一样钻在苍绿的茅草丛里,若隐若现,芳华散尽的牵牛花盘曲其中,小麻雀叽喳地互相拌嘴。她也不害怕什么。她跟爹说,她不信有老天,神佛也不管用,她对水润有意,双方大人也满意他们,连土麻雀都一对一对的,她和水润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太阳慢慢下去,暮色渐渐浓了。爹躺在坟堆里,也不说话。
潮英早已潸然泪下了,终于“哇!一一”地一声大哭出来,悲切的哭喊声惊飞老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