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九月。
最稀疏平常的一个晚上,薄云,微风,有月。
苕溪河在安静的流淌,穿过环桥沿廊,穿过悲欢离合,穿过菰城,流向远方。
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苕溪河的岸边,站在树影阴暗里,静默着,连这河流都几乎没有注意到他。
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体型微福,戴着眼镜,看起来略有学问,可是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面无表情。他站在那里已经许久许久,仿佛自己就是岸边的一棵树,就连眼珠子都不曾转动一下。
一辆汽车飞快地从不远处的公路上开过,呼啸着转瞬即逝。可是就这短暂的呼啸声却忽然把这个人惊醒,只见他微微侧了侧头,眼珠子艰难地在眼眶里转了半圈,喉咙里发出一声急促怪异的声响,然后立刻身子前倾,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地倒进身前的苕溪河里,溅起浪花一朵,涟漪几许。
“咯”。
“噗通”。
菰城是太湖边一座安逸的小城,有着南方的湿润。
赵氏古玩坐落在府庙民俗文化街,是一间二层店铺,平时买卖一些古董或者高仿,名气不大,生意不温不火,倒也开了两三年了。古董这一行水太深,买对了一夜暴富,买错了倾家荡产者比比皆是。
早上八九点是这座城市刚刚苏醒的时候,沈云城把店铺门打开的,看着门外的齐清,打了个哈欠:“早啊。”
齐清翻了个白眼,一边把他推开,一边往里走,看见放在桌子上的包子,顺手拿起来一个就往嘴里塞:“怎么是冷的?”
沈云城撇了撇嘴说道:“昨天剩下来的,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齐清也不接话,大喇喇就抬腿往内屋走,刚走了一步却被沈云城一把拉住。齐清回头瞪着沈云城,嘴里还嚼着,含糊不清道:“作甚?”沈云城苦笑着说道:“关老板娘发话了,禁止你齐大官人踏足内屋,否则就拿我试问,轻则工资扣光,重则卷铺盖滚蛋。”
齐清一听为之气结:“凭什么?不就是拿了你们店一件古董么?到时候还回来还不行?多大点事?”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下来,自知理亏,只得收回迈出的步子,转念又数落起沈云城来:“你说说你,一个女人把你吓成这样,不就扣工资嘛,不就卷铺盖嘛,你这工作还是我给你介绍的呢!大不了就不干了!”
沈云城却深知齐清的性格,也不去搭话,眼看齐清放弃了进去内屋的想法,就自顾自去忙活了。齐清见沈云城不搭理他,自讨个没趣,只得坐到桌边又拿了个包子嚼了起来。嚼了一阵,又说:“最近有消息说,菰城郊区出土了件宋朝的法器,那可是无价之宝啊,咱什么时候有空去瞧瞧吧。”
沈云城头也没抬:“不去。我又不做和尚道士,对什么法器不法器的没有兴趣。你上次说我们店里那铜炉还是个法器呢,到头来偷了去,害得我被老板娘一顿骂。我说你也是,没事做什么不行?偏偏对这些个什么算命啊,风水之类的骗人把戏感兴趣。”
齐清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尴尬:“我这不是看走眼了么,我哪知道那人是个骗子,说是借了参悟几眼就还回来,谁知一转身就溜没影了。”
沈云城斜了他一眼:“老板娘今天就回来了,这话你留着对她解释。”
齐清一听这话,“噌”一下就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今天回来?!你怎么不早说!得得得,我先撤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边说边往店外走,可是没走了几步就被截住了身形。
店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身影,这是个年约双十的女子,留着披肩长发,刘海之下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微微含着笑意,琼鼻一点,樱桃小口撅着,似乎略带嗔怒之意,可是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在生气,反而更加惹人怜惜。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外套,下身牛仔裤紧绷着勾勒出美好的线条,脚上蹬着一双帆布鞋,将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美好展现的淋漓尽致,而在这青春的气息中又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的婉约柔美。
“齐大官人这一大早着急忙慌是要去哪啊?”这女子的声音犹如黄莺轻啼,酥酥的,软软的,即使言语中略带嘲讽,也让人生不出半点反唇相讥的念头。
齐清看着门外的这女子,面部抽搐,双眼呆滞,嘴唇嗫嚅着,两只手在微微颤抖,就差没有当堂跪下:“关绾,哦不,关小姐,关老板娘,关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没想到那人居然会是个骗子。”
沈云城把他按回到椅子上:“齐清啊,不是我说你,光道歉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关老板要的是什么吗?她要的是你这个人。只要你从了她,别说是一件小小的古董,就是这整间铺子,还不都是你的?”听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帮助自家主子诱拐黄花闺女的痞子家丁。
齐清放在腿上的两手紧张的搓了搓,喉结上下一动,似乎有话要说可是却只是咽了口唾沫。门外的女子走到他跟前,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莞尔一笑:“看把你紧张的,我还能把你强抢了?”说完转身往内屋走去,眼角却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不过转瞬又隐藏了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齐清一愣,转头问沈云城:“她什么意思?”
沈云城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你怎么就这么傻?这还看不出来?不怪你了呗。哎,你说说你,关绾她对你的情谊你就真一点都感觉不到?价值好几万的东西,说给你就给你了,不说这钱,单单是这份情,就是块石头,也该开窍了吧!”
齐清神色一暗:“云城,你说的我都了解,可是感情这种事情,勉强不来。我知道我欠她太多,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那种想法。钱,我会想办法慢慢还上,总不能让你来替我背黑锅。”
沈云城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半倚着桌子:“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替你背的黑锅还少吗?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别总是想着那些神神道道虚无缥缈的事情,平时挺精明一个人,一遇到这些事就头脑发热智商降低,这些年来你被骗的次数还少吗?”
齐清叹了口气,也不辩解什么,看着沈云城,眼里有一丝复杂的神色闪过,却又立刻被他藏了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这人约摸四五十,个子不高,身上套一件陈旧的黑色外套,头发乱蓬蓬的,应该是许久未洗了;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肿起了一大块;一双小眼正打量着店里的东西,脸色紧绷,好像很紧张。活脱脱就是个小偷模样。不过往来是客,做这一行买卖,看货不看人。
“您要点什么?”沈云城和颜悦色的问。
“啊?”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就捂在了裤兜上,好像有人要枪他东西一般。
沈云城耐着性子又问:“您是来淘些古玩的,还是有货要出啊?”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出,出,我这里有件东西,你给看看值多少钱。”说罢手就往裤兜里掏。
“慢着!”一旁的齐清忽然出声阻止,“我们这里出货可有规矩,来历不干净的东西我们不收。”
那人忙不迭的点头:“干净,绝对干净,你放心。”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枚玉指环,递给沈云城。
这枚玉指环呈翠绿色,颜色分布均匀,成色不错,可惜却不是什么古物,如果把它拿到玉器店里,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但是拿到这里,却没什么市场。
那人看沈云城和齐清拿着指环上下翻看却不说话,急了:“能给个什么价你们就说吧,价钱合适我也不想跑第二家店了。”
沈云城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没见过手里有货要出还这么猴急的,肯定有蹊跷:“你急什么?”
“我……”那人一时语塞。
“你这指环到底是怎么来的?实话告诉你,这也不是什么古物,你怎么不拿到正规首饰店里卖给他们?”齐清也说。
“怎么了怎么了?”内屋的关绾大概是被外面的声音惊动,也出来一探究竟。
那人脸一横:“你们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还给我!”
“要!”关绾从沈云城手里夺过玉指环仔细看了看,忽然出声说。
“这种来路不明的货你也收?更何况还不是什么古董。收了能干嘛?”齐清叫道。
关绾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转头对那人说:“一口价,两千。”
那人犹豫了几秒,一咬牙:“行,两千就两千,但我要现金。”
关绾示意沈云城进屋取钱,然后把玉指环放在齐清面前:“送你了。”
齐清一愣:“为什么?”
“你上次不是说手上戴一枚玉指环很有高人风范吗?今天本小姐就送你一枚,齐大高人。”关绾盯着齐清说。
齐清破天荒的脸红了,眼神躲避着关绾:“我,我就随口一说,你就记得这么清楚?”
“我家老板一片心意,齐大高人你就收下吧。”沈云城从内屋出来,一语双关的说道。他把手里的两千现金交给那人。那人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裤兜里,转头正准备走。却又被沈云城叫住:“钱给你了,东西的来路你总该跟我们交个底吧。”
那人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家传的。”说完转身飞快的走了,仿佛生怕沈云城把钱再要回去一样。
屋里的气氛有点尴尬,这枚玉指环齐清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关绾忽然叹了口气,把指环扔给一边的沈云城:“东西我放在云城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就直接跟他拿吧。”说完又转头进了内屋。
“诺,拿着吧。”沈云城把指环递到齐清面前。
齐清摆了摆手,说:“指环你先戴着吧,就当我借你的,哪天我想要了,我再跟你拿。”说着起身准备走,刚走了没几步,又转头叮嘱道:“东西别弄丢了!”
沈云城捻着这枚指环,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它轻轻拿起来,戴在了左手的中指上。抬头一看齐清居然又折返了回来,他的面色有点怪异。
“怎么了?”沈云城问。
“苕溪河里又淹死了一个人。”齐清把沈云城看着,“今年第四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