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城夏天来临的这天傍晚,周玉成推开自己家院门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232号院子里东边梯田上的葱和蒜苗们,与栅栏上从红火箭枝条中窜出来的牵牛花们一样,低垂着头,显得无精打采。二妞仍然懒洋洋地躺在“亮丽之笔”的尽头,享受着琉璃砖带给它腹部的清凉。她和往常一样几乎不看他,仿佛看他一眼就会耗费很多的精力似的。
当他推开红色地铁车厢的正门时,发现情况比他预想的要糟糕。起居室的地板上铺满了被单、沙发套、床罩,在这些大件上边堆放着他和文清的外套、内衣,包括冬天才穿的毛衣,羽绒服,夏天穿的短裤、游泳裤,这些东西和帽子、袜子、手套、棉布拖鞋混杂在一起,堆在客厅的地板上。整个起居室像久不疏浚的河道,夹杂着淤泥、青苔及各种人类生活垃圾,虽然谈不上混乱,甚至有些像因水流方向而形成的规律。但玉成感觉,自己正像是端坐在河底里,一条冒着气泡的鱼。
朱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见玉成进门赶紧站了起来,程序性地惶恐道:“主人,没有给您换鞋子,很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朱迪一边鞠躬,一边嘀咕说:“夫人的衣服把门堵住了。。”
玉成对她一挥手,示意她坐下:“没关系,我们家不兴那套,你今后别装了。”
朱迪:“什么叫装?我的程序是正常的,没有病毒,主人你为什么说我装?”
玉成跟往常一样,懒得跟她解释,但不得不应付她的认真:“像二妞那样就行,别搞太太、主人那些封建的一套,自己呆着就好。”
文清一边清理着客厅里的衣物,一边抬起头来,周玉成发现她就像第一次到单位报道那样,脸上泛着红晕,看人的眼睛份外明亮。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找到正经事做的那种主动和积极。文清这种劲头和房间里的混乱,让玉成渴望的空虚落空了。
“今下午单位通知我放假,要我三点钟到第6居委会报道。你们没放吗?”
他面带惊讶地摇了下头,问道:“居委会让收拾这些衣服吗?”
“是啊!居委会要求我们先做准备,把所有的衣物按照类别先清理好,李主任传达说接到了上级通知,要求第6居委会青年部的家庭先清理自己家的衣服。男士可以暂时保留一套日常用衣服,女士两套。其他的所有都先按照这个要求清理好,”文清递给玉成一张灰色的文件纸。
玉成接过来看,这是一份东区民政局和劳动局联合发布的正式文件——《至服饰改革各个试点城区居民的一封信》,文件的主要精神是动员包括他们9区在内的其他8个同属东部立体大城区的居委会居民,先清理自己家里的衣服,等待组织的下一步安排。
清理的要求包括:首先要将衣服洗干净,熨烫平整,然后按照女上装、男上装、女内衣、男内衣、女裤、男裤,女袜、男袜等等20多个类别归类,在三天后,每一个青年家庭需要完成好这些整理和归类。
“我们被试点了?除了身上穿的,都不保留了?”玉成最近一直关注着闹钟的案件,对这个突然到来的通知显得一头雾水。文清虽然也不太明白,但对于组织上的这些举动,她总是表示出积极配合的愿望。
“这真是奇怪,我们单位一直到下班前都好像没有收到类似的通知,不是要打仗了吧?”玉成嘀咕着。
“很多人都这么想,也有人问李主任,他也说不清楚,李主任说,这仅仅是一个动员,希望大家都遵守上级的规定,但肯定不是打仗的样子,你说我们要和谁打仗?这个国家和平这么多年,地铁区的局面也正在缓和,没有任何理由要打仗啊?”
吃晚饭时,他们一直盯着墙上的信息屏。新闻节目中依然播放着他们从早上出门时就知道的消息。似乎这个这个国家的宣传机器最近有些刻意的倦怠,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从每晚8点开始的《新闻联播》中听见诸如“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这一类的辞藻。直到晚上10点钟每日新闻结束,仍然并没有从国家宣传层面获得任何关于试点的信息。
晚饭后,文清开始继续埋头整理,她担心与玉成因为看法不同而发生正面争辩,因为若是与玉成和朱迪相比,她的衣服是最多的,而且花色款式也复杂的多。整理工作越繁重,她越是开始检讨自己,觉得自己更应自觉配合政府的这次动员行动:“李主任说我们是试点嘛,试点就意味着可能会为改革牺牲一点个别人的时间与精力,但国家改革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所有公民有更美好的生活,因此我们这个区的年轻人,应为受命试点感觉自豪。”文清引述李主任的话说。
对于一向不讲究穿衣的周玉成来说,认为李主任用“牺牲、骄傲”这类的字眼,似乎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作为一名坚定的“不争取者”,周玉成在此事的态度上并没有文清显得那样激动,他认为一切都应该是如此。他相信天元和云的力量,也相信中央和常委们的每一次正确决定。自他出生以来,中央组织的计划和运作都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错误,所有的重大决策都要经过严密和科学的运算程序,并有精确的各类数据为基础。
“不争取”是如今这个时代哲学界、社会学界的主流思想,在超级人工智能诞生后,这种思想甚至也传导到了科学界。“不争取”的处世哲学思想清澈见底,就是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即:不去争取。这个信念在周玉成出生前就开始登堂入室,渐成气候。他从一出生开始就被告诫,万事不可去争取——包括用这个词汇本身去贬低或者恭维对方。
文清对于“不争取”思想产生的背景是这样理解的:这个信念最原始的背景来自于铜锈时代末期,那时经济高速运转、产能极度过剩,所有人都感觉到焦虑和疲倦,大家迫切需要歇一歇。直到某一天,“不去争取”这个充满两面性词语迅速成为互联网的流行辞藻,形成了一种社会现象,尤其是在当时的都市上班族中,他们承受了更大的环境和工作压力。那时很多单位每年评选出一些优秀员工,别人都会在敬酒祝贺时说:“您的不去争取作风真正感染了我!”等等的溢美之辞。
“你争取上进的作风真正感染了我,”在郑城夏季来临的那个夜晚,玉成也套用了这句话揶揄文清。
但文清没有与玉成向往常一样,对于争取与不争取的话题进行更广泛的论战。她就像一位没有良心的后妈,准备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收拾干净,带着最后的感情清理着他们。她把半年多没有用过的熨衣板拿了出来,把一件件风衣、大衣、毛衣、袜子、秋裤、游泳裤、牛仔裤、运动裤等等等等熨烫平整,在她身后的餐桌上码放整齐。在睡眠预备闹钟响起时,周玉成审视了他们俩一晚的劳动成果:整理好后的衣服在客厅的沙发上和餐桌上各堆放了半米高。但还有更多的尚未洗干净的衣服散乱在客厅、洗手间、厨房的地板上,等待着他们明日下班后再去整理。
法定睡眠的闹铃响起后,周玉成就在第一时间躺下来。但他并没有立即睡着。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沈易华那件旗袍是否要上缴?”
沈易华的旗袍现在一直躺在他们衣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里。这是沈易华送给他们结婚的纪念物——一件白色丝绸的旗袍,上面用手工绣出了两朵绿色的牡丹,绿色的花瓣从腰部延伸到袖口。如今这个时代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手工制作的服饰了。与机器人量身定做的衣物相比,旗袍的绣工显然没有如今的工艺好,但它是人工一针一线缝制上去的,放大来看,有些线头长短不一,但整体的花朵和枝叶显得更加自然、更有质感,散发着手工时代难得的美丽。文清在6居委会举办的结婚晚宴上穿过一次,后来在一个家庭聚会日上也穿过一次,那时她第三次与沈易华见面,此后就一直舍不得再穿,她最后一次穿过后仔细清洗熨烫整齐后,就一直放在抽屉里了。
周玉成想起,在刚才的清理过程中,并没有注意到那件牡丹旗袍。他想要问问文清关于旗袍的事,但转过头去看时,发现文清已经睡着了。
文清正发出轻微的鼾声,月光从窗外的缝隙中透进来。睡梦中的文清,脸部安静得像一块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