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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包文静(之一)

郑城的夏天过去了。这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那些曾经饱满鲜亮的各种绿色,当包文静注意到时,竟然都全部被金黄、深红、赭石、灰褐所代替。

自从他被父亲像狗一样用铁链子栓了半年之后,平静,就成为包文静外在的永远的招牌。而在这块招牌下边,也永远是波澜起伏的另一番景象。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站在郑城东大城区第7区检察院大楼的平台上,面对初秋时节的这座光荣之城,阅读者包文静内心感概万千。他认为,自己所站立的这个二级城区的平台,已经属于整座光荣之城的核心区。而他从阴暗、潮湿的地铁保留区走到这里,把自己的身躯沐浴在四周各类楼面反射交织的金黄色阳光里之前,已经耗费了自己20年的时光。

包文静年方四十,正是踌躇满志需要做一番事业的年纪。他出生的那一年,地铁保留区通过与中央政府进行的第二次港城谈判,《铜锣湾协议》开始落地生效,各地的保留区都增加了更多的耕地和储备粮。与上一代人相比,他们这一代几乎没有体验过饥饿的滋味。

但儿时的包文静个头并不高,甚至显得很弱小。这让他父亲包新民一度很担心,甚至曾经怀疑过他是否是自己家的孩子。经过与他母亲的数次考证,在取得了确凿的证据后,包新民方开始疼爱这个又黑又瘦的纤细婴儿。得益于《铜锣湾协议》的签署,并未从事农业生产的包新民也有机会通过公社的申请,自己在家里领养了四只羊羔。等到包文静上小学时,他每天早上就可以喝到自己家半地下室里生产的羊奶;到了冬天,他也常常会穿上母亲用羊毛给他编织的围巾或者是背心。这使他在很多年后,每当看见了羊,或者听见羊叫时,就会有一种幸福的联想。

也许是小学五年时间喝羊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包文静自打11岁进入二号线东风中学后,他的个头就开始猛长,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中学一年级这一年,他的个头从1米50,长到了1米90,座位在这一年也被老师调了四次,从第一排最终被调到了最后一排,与那些不安份落后生混在了一起,打成了一片。

随着个头的猛长,包文静的内心也不甘蜷缩。他不满足于中学的普通教育,一心想要早日到社会上去出人头地。在中学一年级下学期,他就开始经常逃课,扬言是学习革命先贤们的勤工俭学活动,而实际上却有些类似农夫果园派或者大洋岛民们当年的黑帮习气——伙同一些不安份的社会青年,在二号线倒卖香烟和私酒,当然他们自己也迅速学会了抽烟和喝酒,并经常与其他地下走私团伙发生斗殴。

为了不让他出去继续与这些纨绔子弟们鬼混,包新民断然让他休学。把他用铁链条锁在家里的半地下室里,和一群羊关在了一起,身材高大,又黑又壮的包文静就像一只呆在羊圈里的牧羊犬一样。一开始,他感到即屈辱又愤怒。但在一个星期后,他从半地下室羊圈木头地板下的夹层里,发现了他爷爷包罗廖留下来的一箱书和笔记本,于是他就开始躺在羊圈里看书,居然从中产生了阅读的兴趣。

包文静在11岁时爱上了书本!!这是他们整个家族近一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这个家族在大移民初期通过港城迁徙入大陆,他们有一大部分来自南部美洲,也有一小部分来自南部非洲。但无一例外,他们一直从事着交通运输相关的各种职业。早期,他们是帝国南方首批获得正式居住权的美、非洲籍劳务工。在围墙时期刚结束时,帝国的机器人技术还仅仅用于国防部门,劳动力人口极具短缺。以前一个地铁站的安检人员要8名,后来缩减到了4名,再后来减少到了2名,但还是显得不足。于是,只好从美洲或者非洲的友邦国家进口劳务。包新民的祖父一代的初期移民,大部分先是签订了劳动合同后,然后被派遣到各个城市的地铁站做安检员。一代人后,这项工作被机器人或者人能智能的设备取缔了。

而到了包新民的父亲包罗廖这一代,随着保留区与光荣之城的逐步隔离,部分地铁也最终停运,在旧社会时,他们改做了人力车的生意。包罗廖雇佣了70多个车夫,在交通最发达的一位数地铁线(指1-9号地铁线,这些线路最早修建好,是各个城市地铁保留区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做的风生水起。

新社会的到来,包罗廖私人经营的人力包车、出租车公司被联邦居民委员会取缔,业务和资产都被收归到一号线居民委员会交通运输劳动合作社。但或许是出于习惯,也可能是因为家族遗传的基因,到了包新民这一代依然还在地铁沿线从事人力车,或者货运三轮车的工作。并且他认为,自己的儿子包文静也理所当然应该继续从事交通领域的职业。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开车、拉车、赶车、洗车、修车、检票之外,自己家里的人还能够干其他什么正经的事情。

另包新民没有想到的是,包文静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本指望他能够中学顺利毕业,继承自己在交通领域的事业,看来是没有指望了。虽然他能够静下心来看书,但这,能成为一个可以换饭吃的正经职业吗?

直到一天晚上,包新民拉了一天车回到家。突然记得早上出门前忘了给拴在地下室里的包文静留饭。他赶紧拿了几块面饼、一碗热汤下楼去给包文静。但他发现,包文静居然一点都不饿,对他手中的面饼和汤正眼不看,就着地上一滩快要融完的蜡烛,半伏在一本摊放在地上的书前,正读得两眼放光。

“这个孩子,是不是被我关傻了?”包新民有些自责。赶紧上前一脚把地上的书本踢到羊群中,把汤碗放在蜡烛旁,让包文静赶紧吃点东西。

“别,踢,书!”包文静的声音让包新民感觉到一阵寒意,也充满了一种他不能理解的陌生力量:“你知道这些书的来历吗?”

“不知道?”包新民放下汤碗,仿佛是一个被捉拿住的敌营探子,小心地试探着。

“这是,庄邵光的书,庄邵光,你听说过吗?”

“你是说那个大人物?听说过,他可是真正的大人物,第二次港城谈判他都参加过啊,还代表我们居民在报纸上发言了啊,这些书,是他的?”

“嗯,确切地说,是我爷爷包罗廖,替他保管的书和笔记。”

接下来,包文静仿佛突然饿了,一边端起地上的汤喝着,一边告诉他父亲以下的这个故事。这是他从夹杂在这些书中的数个笔记本中了解到的。

那应该是在解放前20年,地铁自由运动开始在全国各地蔓延的启蒙时期。为了公民社会不被这些后信息主义思潮所传染,中央政府开始将公民城市与各地地铁保留区切断联系,各地城市的地铁因此逐步停运。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包罗廖也被旧社会的郑城地铁公司解雇了。我们知道,他后来开了自己的人力车出租公司,但在开始做人力黄包车、出租车生意之前,他并没有可投入的资本,为了养活家里人,不得已开始做着各种倒买倒卖的小生意。

在那时,庄邵光刚刚来到地铁区。18岁的庄邵光怀揣着那份著名的3500期《自由劳动报》特别纪念版,在地铁流浪了三天,不仅仅没有见到李白,连一位自由群众劳动党都没有见到,但幸运的是,他认识了我的爷爷包罗廖。

庄邵光很快就花光了所有随身携带的中央币。为了解决吃饭的问题,18岁的庄邵光找了一幅硬纸板,和几块木头,在纸板上用墨水画了个棋盘,用几块木头刻上了车、马、炮,然后找了个太阳能充电的手电筒,在四号线落凤坡站的6号出口下,摆起了“残局”——这是他5岁时就会的,在“国立津城军阀争锋时代游乐园”跟一位老师傅学的。

据庄邵光留下的笔记本记录,这位姓赵的师傅并没有棋谱,所有招式全部记在他的脑袋里。当时庄邵光每天他从父亲负责的杂货店偷一瓶啤酒给老赵,老赵就教会他一招。直到他父母调离津城来到郑城20世纪90年代时间乐园前,他在半年时间内学会了老赵的108招“残局”。残局就是,在地上摆上几个象棋的子,如果有路人感觉自己可以下赢就参与,如果下输了就得给些钱。

凭借这个手艺,庄邵光在郑城地铁区不用饿肚子了,虽然还没有看见任何一个自由劳动党人的身影。但他遇见了站在落凤坡上练摊的包罗廖。

包罗廖站在落凤坡上,双手各拿着5个塑料制的打火机。向往来隧道中下班的、放学的、买菜的人群扯开嗓子呼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便宜适用的打火机,30元一个,不用饭票,不用肉票,只卖30元啊。你可以买回去点烟,也可以买回去电煤,如果停电,还可以点蜡烛,只要30元,可以用三年。”在他像一盘循环播放的磁带一样反复播放了10次后,他手中的十个打火机就卖光了。

庄邵光对包罗廖的销售能力很仰慕,而包罗廖也对庄邵光摆残局的棋艺很崇拜。这种惺惺相惜的英雄情节,成就了他们维持多年的友谊,虽然此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时包罗廖所倒腾的东西不少,除了打火机外,还有扇子、墨镜、矿泉水和旧书。坐在坡下的庄邵光,如果没有生意,就会从包罗廖这里借些旧纸书来看。同时,如果包罗廖生意早点做完,也常常到庄邵光这边来学两手象棋。如果他们同时都觉得生意做累了,也会一起去酒吧放松一下自己。在庄邵光看来,地铁的酒吧区,虽然鱼龙混杂,但这里是一个真正的思想大超市,挑剔敏感的新纳比派们、优雅高贵的詹姆斯们、豪放不羁的果园农夫们都在这里高谈阔论。

据说庄邵光就在这段时间,遇到了让他心仪一生的长谷丽莎,那时候的长谷,仅仅是三号线一个不起眼酒吧中的一位褐色直发、沉默寡言的服务员。但她一直成为了庄邵光写作源源不断的动力。

在这段日子里,他和包罗廖都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在落凤坡这个小土堆上过得有滋有味。

直到有一天,在庄邵光的棋盘前,来了一位相当诡异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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