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沈易华最喜欢的季节,每日从单位回家后,她就简单洗下脸,然后换上宽松的短衫,泡一壶绿茶,坐在二级城区的院子中,微闭双眼,张开鼻翼辨别傍晚凉爽的风里充斥的各类花香。这样的傍晚,是她独处的时间,ZS-3在厨房安静地工作,她们彼此保持着距离,而不需要语言的填充。
从童年时期,沈易华就能够从花的香味,想像它们是蜷缩成了一团,还是在独自悄悄地盛开。从这些花的味道,她还可以准确地猜出,花朵们的颜色和形状。但在今年夏季来临前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这种嗅觉突然失灵了。她闻到的花的味道似乎与草木、土壤和泉水夹杂在一起,浓烈而刺鼻。夜风送来的这些味道,缺少了以前那种层次丰富,而又缠绵细腻的感觉。
她知道,这并非ZS-3的园艺没有做好,而她自己的嗅觉出现了问题。因为每天都能够用肉眼看见这些花随着夏季的到来而怒放。这让她找到了与ZS-3的距离感:“无论任何机器,都不能替代和传递这样的感觉,”她为自己独占的这份感觉,甚至有些同情表面上生气勃勃,四处忙活的ZS-3了。
但这种优越感是次要的,因为失去嗅觉的灵敏,让她感觉仿佛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每天的日子,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云朵中包含着水汽,风也吹不动它们,空气中充满宁静但也正在孕育着不安。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在她的生命中不是第一次出现,对于灾难,她们家的人都有着比别人有更早的警觉,这种警觉会让她们的感官发生异常,从而做出预判。据说,她爷爷的爷爷的爸爸亲历过两个世纪前蓉城的那次大地震,“在地震来临前,夏天所有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四月底,全家人都一直举得鼻塞,仿佛一个春天都在酝酿着某种力量”——在那次大地震前他们全家的呼吸系统突然都出现了问题,这些对地震预感的描述,一直在沈易华的家族里流传着。
在她的经历中,这样的烦躁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在28年前,周寒冰刚被组织选中,参加郑城至曼城的管道磁浮列车的首发机组。四个月大的周玉成,正开始在她的腹内翻滚。
作为家属,她经常会陪同周寒冰的先进机组出席郑城各单位举办的盛大隆重的落成典礼、表彰大会、宣誓仪式,也会陪伴他到各所学校去做演讲汇报。在这些场合中,她和周寒冰都穿着节日才穿的盛装,接受每一个主办单位给他们献上的大红花。有时,他们会在胸前戴一条红色的缎带,用别针别上红绸扎成大红花;有的时候,主办方会送给他们插满了人造的鲜花的花圈,让他们在出场前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或者头上。每晚上回到自己家中时,当她从疲倦的身体上取下那些人造的红花时,她都觉得有一种隐隐的烦躁。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人造的花朵,阻隔了她与真实花朵们的沟通,让她对这些真实的花香失去了嗅觉。每天的日子里,莫名的烦躁都在加剧,“心总沉不下来,像是一只漂浮在冷却的油汤中的葫芦,”她事后给朋友们描述说。
这种烦躁在周寒冰向她挥手告别时达到了极致。
在大建设时代,郑城轰动全国的重大新闻,莫过于率先建成了磁浮管道列车站。这个城市光荣列车总站位于西大立体城区的二级城区最西边,它的外形就像一只正欲展翅西飞的巨大仙鹤,伸展的双翅就是车站站前平台,向南北两翼拂开。双翼的建筑材料使用了巨幅的纳米玻璃和巨大的钢结构,这让镂空的双翼看上起轻盈而优雅,让这只鹤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站前平台后部,两组磁浮管道构成了仙鹤两只平行的修长的腿。每一列驶入郑城,或者从郑城出发的列车都得经过仙鹤的腹部,然后在腿部停靠。
随着各地光荣之城逐步落成,磁浮管道列车已经是国家各个主要城市之间的重要交通方式,但每一段管道都没有超出800公里的范围。周寒冰所带领的车组将要实验的是一段长达3000公里的管道,如果那次实验成功,对于加强国家各个城市之间的交通往来,甚至对于整个东部阵营的人们来说,在加强政治、文化、贸易等各个方面的凝聚力和认同感,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那是一次整个郑城公民都在关注的发车实验。
车组首发的那天,不仅仅是站前平台,在可以看到列车总站的一级和三级城区的各类建筑物上,都被欢送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周寒冰和另外7位东方红5号车组成员从一级城区的接驳电梯中登上了站台,他们列队从仙鹤的腿部开始向停靠在腹部的车组行进。首次试运营的东方红5号列车除了车头外,还加挂了四节车厢。参与试乘的人员,除8名车组成员外,还搭载了4位市民代表和两名新闻记者。他们纷纷向天空中、地面下、屋顶上、房檐前欢腾呼喊的人们挥手告别。
沿着仙鹤两只腿部排列的是1000人组成的军乐团。而在仙鹤南北两翼的站前平台上,是20多个来自各个其他光荣之城的高跷队和锣鼓队,在这些表演队列后边,是接近1万人组成,插满了红旗的站前欢送方阵。周寒冰站在领队的位置,他向四周欢送的人群敬礼致意,然后率领他的车组走进了列车的密封管道。在密封管道的屏蔽门关闭前,他脱下帽子,取下悬挂在胸前扎满大红花的缎带,用手摸了摸腹部,然后向在他上方、垂直距离有50米左右的沈易华挥了挥手。当试乘人员进入车厢,列车各个车门缓缓封闭后。由1000名盛装乐手组成的军乐团开始奏起《华南虎与我们共见证》的旋律。
沈易华当时站在三级城区一个尚未完工的广场边缘,和几百名建筑工地的工友们一起观看这次盛大的出征仪式。在她们身下的广场上,当天的欢送表演团队碰巧是来自她家乡蓉城的一个剧团。她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们表演的节目是古老的“变脸”,当那个表演变脸的演员从口中喷出一大团金黄色的火焰时,一个高亢的帮腔浮现出上百位演员正在敲打的锣鼓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眼里,那歌词唱到:“光荣啊,光荣啊,无尚地光荣。。”
在那天欢闹的人群中,她一直没有机会向周寒冰确认,他是怎么从无数的人中,在告别前那一刻可以精确地找到她所站立的位置。“是灵感,就像我可以在夜晚辨别花的形状一样,”沈易华事后这样对自己说:“他进入车厢前,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是在提醒我要照顾好肚子里的玉成。”
这条三千多公里长新建的列车磁浮管道,沿途设立了1千多个抽气泵站,它们在管道口密闭后开始同时抽取空气。沈易华所站的广场后方40米,就设立了这样一个空气泵站。在高昂的欢送乐曲声中,她清晰地听到管道中的空气被抽出的那种轻微嘶嘶声,在那一刻,她的烦躁的感觉达到了极致,以至于她认为自己的头发正在被一根根地拔掉。
经过30分钟的真空准备后,周寒冰的列车消失在透明的管道中,就像一颗子弹从仙鹤长长的嘴部射向空中。沈易华虽然头疼欲裂,但她意识非常清楚,她记起来,前一刻跟她挥手告别时的周寒冰,脸上并没有往常轻松的笑容。在那一刻,她就固执地预测这将不是一场正常的旅行,但她没有办法在欢乐而疯狂的人群中让这辆列车返回。
果然,这列挂满人造红绸鲜花的白色列车,在数万人的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中从郑城西部的光荣列车总站驶出后,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