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雨停了,天边呈现一种接近咸鸭蛋黄似的的金红,极是瑰丽。
早莺回到程家,鲁阿姨见到她的新造型,立刻满口称赞:“早早这样真漂亮!”
早莺眯起眼睛笑开来,又带点小小的腼腆。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只有舅舅,母亲这个角色是缺席的,因此这种来自女性长辈真诚慈爱的赞美,令她尤其开心。
“饿了吗,晚饭已经快好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早莺点点头,蹦蹦跳跳地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
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用力撑住了门板,然后,露出了程小叙那张帅气逼人的脸。
早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去用力关门。
程小叙吊着一只手,力气不济,见早莺关门,迅速地伸出一只脚堵住门缝,门板就狠狠地砸在程小叙的脚上,疼得他嗷的叫了一声。
早莺见夹到了程小叙的脚,急忙打开门,“对不起对不起。”
程小叙疼得整张脸皱在一起,恶狠狠地瞪着早莺,“你找死是不是?”
早莺唯唯诺诺,抓着门板一副小媳妇样儿,不敢吭声,也不敢将门打开让程小叙进来。
程小叙缓和了一下,盯了早莺一眼,审问:“你今天去哪儿了?”
早莺装作一脸茫然的样子,反问:“什么?”又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不能让叔叔阿姨知道吗,现在没事了吗?”
程小叙的两条眉毛又拧在了一块儿,提起这个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我隔壁床来了个老大爷。”
早莺:“……”
见早莺不能领会,程小叙烦躁地瞪她一眼,“他打呼。少给我转移话题,问你呢,你今天去市区了吧?”
早莺闭紧嘴巴,还没思考出一个对策,就见程小叙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小辫子,想到了什么,一下子脸色变得特别难看,咬牙切齿道,“真是你啊,耗子说是你,我还不相信,说,你跟谢鄢什么关系?”
“哎呀,不许拉我辫子!”早莺顾左右而言,试图抢回自己的辫子。
程小叙扯着她的辫子不放手,凶神恶煞道:“问你话呢?”
“讨厌!关你什么事?”早莺也怒了,趁着程小叙怔愣间,眼疾手快地抢回自己的辫子,嘭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差点被门板砸到鼻子的程小叙少年:“黎早莺,你行!”
早莺下楼的时候,程小叙已经坐在餐桌旁自己的位子上了,鲁阿姨端着汤从厨房出来,招呼早莺,“早早,快过来坐,吃饭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程小叙阴测测地盯了她一眼。
早莺缩了缩脖子,避开他的目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菜非常丰盛。
鲁阿姨舀了一小碗鲫鱼汤,放到程小叙面前,“来,先喝碗汤。我问过阿姨,说刚刚骨折的时候,不能补得太过,这时候淤血还没散,要吃点清淡的,这鲫鱼汤刚刚好,有营养也不腻。”
程小叙皱了皱眉,显然不是很想喝,又却不过母亲的殷勤,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地喝,尽管吊着一只手,不过配上那张超高颜值的脸,也是颇赏心悦目的。
早莺低头压了压嘴角,明知故问:“是骨折了吗?”
“可不是?”鲁阿姨像找到了倾诉对象,说,“骑车摔了出去,就弄成这副样子,我说以后不要骑车了吧,坐公交多方便。”
原来是骗叔叔阿姨说是骑车摔的,早莺偷偷望程小叙一眼。
程小叙察觉,立刻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懒洋洋地开口,“谁知道会忽然窜出来一只野猫啊?”
程叔叔一锤定音,“多大点事儿啊,男孩子摔摔打打,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缺胳膊少腿。”
鲁阿姨也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又盛了一碗汤放到早莺面前,慈爱地说:“早早也喝汤,是阿姨亲手煲的,尝尝。”
早莺笑眯眯地点头,小小地喝了一口,鲜香浓郁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开来,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幸福地说:“好喝。”
鲁阿姨顿时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那就多喝点。”
斜对面的程小叙张嘴无声地用口型说道:“马——屁——精。”
早莺皱皱鼻子,才不理他。
周一,天空高远,瓦蓝瓦蓝的,一丝云也看不见,是难得的好天气。
早莺却有点恹恹的。她最讨厌周一,灵魂还死死地赖在周末的悠闲里不肯归位,特别痛苦。班上大半同学跟她都在同一频道,脸上一副特没劲的表情,班主任阿潘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能调动起积极性。
下午第三节语文选修课,地点在汇英楼的阶梯教室,六个班级一块儿上。早莺到得有点晚,站在入口,乌泱泱的全是人头。
忽然有人自背后推了她一把,“别挡道!”
早莺是从后门进的,也就是站在阶梯的高处,这么被人从背后一推,一个趔趄,向前冲几步,差点一个倒栽葱滚下去,幸亏抓住了旁边的椅子扶手,勉强站稳,拍拍惊魂未定的心,愤怒地扭头去看罪魁祸首。
视线所及,竟是熟人,是那个在书店跟早莺起过龃龉的孙菲菲,此时两手抱着课本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早莺,细细长长的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傲慢和厌恶。她的身后两侧,依旧站着她的两个“跟班”,三人将过道彻底堵住了。
“你怎么推人?”
孙菲菲抬着下巴,用鼻孔对着早莺,“我推人了吗,谁知道你不长眼地挡在我面前?”
“你……你怎么这样?”早莺气死了,偏偏口舌不给力,说不出震慑性的话。
“孙菲菲,要点脸行不行?别抢不过男人就撒泼,有本事直接找谢鄢去啊!”看起来孙菲菲喜欢谢鄢并不是什么秘密。
早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同桌金铃抱着课本,像只骄傲的天鹅,目不斜视地撞开挡道的胖女生,话说完的时候,她刚好走到孙菲菲面前,非常不屑地回头瞧了她一眼,又颇有些嫌弃地看了早莺一眼,仿佛是嫌她给自己丢脸。
孙菲菲气白了脸,叫道:“金添福,你少管闲事,你自己还不是喜欢……”
金铃大叫一声:“死丫头,你叫我什么?我说了不许叫那个名字。”
“哎哎,什么什么?谁是金添福?”这是乱入镜头,唯恐天下不乱的赵宥嘉。
“闭嘴,我都闻到你早上的韭菜包子味儿了。”金铃恶狠狠地瞪了赵宥嘉一眼。
赵宥嘉像只青蛙似的鼓了鼓嘴。
忽然有人喊:“老师来了,老师来了!”
片刻之间,原本在围观看戏的退潮般散去。
金铃一把推开赵宥嘉,径直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一张俏脸结满冰霜。赵宥嘉蹦蹦跳跳地在金铃后面的一个位子坐下。
早莺见孙菲菲三人也已经坐了下来,赶紧找了个空位,刚刚坐下,就见一个坐在前面的原本正趴桌上睡觉的男生忽然转过头来,朝她眨眨眼。
早莺呆住,正是刚刚一场风波的导火线的谢鄢,因为刚刚趴着的缘故,他的头发有点乱翘,漆黑明亮的眼睛里藏着狡黠和戏谑,像个大孩子,无忧无虑的。
早莺有点生气,想到自己因为他所受到的无妄之灾,就有点想挪位子。
屁股刚刚离开椅子,就听见讲台上的老师说:“同学们都坐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了。”早莺只好又重新坐下。
谢鄢撑着脑袋对他笑,似乎完全看透了早莺的想法,片刻后,懒洋洋地转过身,趴回桌上接着睡。
早莺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垫在下巴的笔记本上,记了这堂课的课题——流浪者之歌:《醉舟》,作者兰波,其下巨大的空白纸页,龙飞凤舞只录下一句诗“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真是美丽的诗。
早莺的注意力却不在讲台上的老师身上,而是想起来前几天刚看的诗人兰波的传记电影《全蚀狂爱》,思绪漫不找边际地游荡,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天才这种生物,他们被上帝摸过脑袋,通了灵,所以随便说一句话,都闪闪发亮。
前排一直睡觉的谢鄢抬起脑袋,伸了个懒腰,微微转过头,对着早莺发出“咻咻咻”的气音。
早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理他,还在伤感地想着那会儿的莱昂纳多真是美啊,简直就是纳瑟西斯,这世上最悲伤的事莫过于红颜白首、帅哥发福。
谢鄢见早莺不理他,更加来劲儿了,转回头,过了会儿递过来一个小纸团。
早莺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傻妞,别听了,我们逃课吧。
早莺抬眼,谢鄢侧过头,对她眨眨眼,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有一种初春般动人的柔软和纯真。
早莺心里更伤感了,想起莎士比亚说“时间会刺破青春表面的彩绘,会在美人的额上掘深沟浅槽;会吃掉稀世之珍!天生丽质,什么都他逃不过他那横扫的镰刀”,想到眼前这张漂亮的脸,有一天发际线退后,眼角下垂,早莺整个人都不好了。
谢鄢见早莺盯着自己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是不说话,忍不住再次发出“咻咻咻”的奇怪声音。
“来,谢鄢,请你谈谈对诗人兰波的看法。”讲台上的老师忽然提高声音点了谢鄢的名。
教室里静了静,几百双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这边。
谢鄢的身子僵了僵,然后转回身,不情不愿地慢慢站起来,问:“谁是兰波?”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立刻引来大片的跟随者,虽然这笑声很快在“藏颈鹿”严厉的目光下偃旗息鼓了。哦,“藏颈鹿”就是今天主讲的老师,语文组组长陆锋君,就因为她的脖子短,这帮缺德的学生就给取了个这么个“别开生面”的绰号。
“藏颈鹿”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在她发飙前,谢鄢忽然举起手来,一脸真诚地说:“老师,对不起,我申请场内求助?”
“藏颈鹿”生气却也无奈,显然对谢鄢这个学生的德性深有体会,问:“你要向谁求助?”
早莺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谢鄢转过身,对着她坏坏地露齿一笑,大声地说:“黎早莺。”
黎早莺小朋友恨不得扒开条地缝钻进去。
“藏颈鹿”的目光落到早莺身上,绝不手下留情,“黎早莺,你来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要死了,光顾着哀叹帅哥易老美人难再去了,刚才老师都讲了些什么?早莺磨磨蹭蹭站起来,对上“藏颈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里更是紧张,目光徒劳无功地扫了扫空白的笔记本和黑板上的多媒体课件,犹豫地说:“兰波……是法国诗人,他的诗作对后来现代诗歌的发展影响重大,尤其是他的代表作《醉舟》,几乎被奉为法国诗歌史的顶峰……”
早莺绞尽脑汁说完,就忐忑地望向“藏颈鹿”。
“藏颈鹿”的脸色一如岩石,岿然不动,既没有表示满意,也没有批评。
早莺顿时一个头两个头,硬着头皮搜索枯肠,继续磕绊,“嗯,兰波所有的诗作都是在他十九岁以前写成的,他几乎一直都在流浪,他说‘我将远去,到很远的地方,就像波西米亚人’,他讨厌制度、讨厌僵化……”
“藏颈鹿”的脸色缓和了点,但依旧没有说话。
早莺一咬牙,说:“他还是个同性恋者。”
哗,犹如水滴入油锅,教室里一扫刚才的死气沉沉。
“藏颈鹿”微微皱了皱眉,但没有呵斥,只是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同性恋?”
早莺一愣,下意识地开口,“可他就是个同性恋啊。他怎么能不是同性恋呢?十七岁的兰波,遇到二十六岁的魏尔伦,才迸发出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他最伟大的诗作,都是和魏尔伦在一起的时候创作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早莺不由地想到,二十六岁的魏尔伦实在也算是青年才俊了,可每次看到还是觉得伤眼,果然秃头是一切男人的致命伤,年轻时颠倒众生的裘德·洛也没能逃开这个噩梦。
“当然,”早莺继续说,“兰波令魏尔伦抛弃妻子,但最后他又抛弃了魏尔伦,本质上,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或者说,天才都是自私的,诗人尤胜,但魏尔伦直到最后依旧说‘对他的记忆有如太阳照耀我,永不熄灭’。”
教室里已彻底热闹起来了,有人拍着桌子笑,有人吹口哨。
谢鄢扭着身趴在椅背上对早莺眨眼。
早莺没料到自己的一番话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应,这会儿,她又认怂了,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人,忽然对上一双清冷的眼,如经年不化的积雪,但在那厚厚的雪层下,又藏着认真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好奇。
“谢凛,你来说。”
“藏颈鹿”的声音响起,早莺瞬间惊醒,只见眼睛的主人只顿了一顿,便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几乎不需要思索,便沉稳地开口:“兰波,十九世纪法国著名诗人,象征主义的先驱,他和魏尔伦、马拉美并称为象征派诗人的‘三驾马车’;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和意识流小说也影响深远……”
挺直如竹的站姿,平缓如水的语调,从容写意的神态——
教室里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向那个如雪松一般的少年,他好像就是有那样一种力量,轻易地攫取人心,轻易地抑制住周围的喧嚣。
“……他做过商人,贩卖军火,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岁。”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了停,看了早莺一眼,然后说:“但他的一生,就是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