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丑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样繁华的地方。
层台累榭,碧瓦朱檐。
住得久了,繁华看尽,坏处一一现形。
最大的坏处莫过于,这是一座不笑城。上至君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竟没一个人会笑。
天下怎有这样不幸的地方?
不但有,钟离丑还要来到这里,杀一个不幸的人。
赵孝成王六年,九月二十三,晴。
阳光已不似盛夏那般灼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片光明。
不笑城城墙投下一道黑窄的影子。
城墙有影子,人也有。
只要有一丁点儿光,就有影子。
所以只要影子在,人便还在光明中。
只有彻彻底底的黑暗,能驱赶人的影子。
此时,一双脚踩到了钟离丑的影子。
一双穿着乌拉草鞋的脚,十只健壮的脚趾,大拇脚指有拳头那么大。他比这条队伍高出一头还多,宽肩窄腰,手里一把巨剑,剑柄稳稳执于手中,剑锋离地一寸,无论是走是停,都是刚刚好一寸,不多也不少。
这人一踩上钟离丑的影子,钟离丑顿觉后背发凉。
怨气。
像一场大战结束,黄沙漫天,尸骨遍野,方圆百里只剩自己一人,脚边有一节断臂,还有昨天谈笑风生的兄弟的半块头颅。再强壮的汉子,也被这场面榨干了魂儿,于是对敌人的恨如附骨之蛆,蚕食人心,对自己的怨如野草,火烧不尽,春风又生。
这锋利的怨气!
进城的队伍缓缓前行,终于轮到钟离丑,一辆华丽的轺车四平八稳地插到了他前头。八个身着重甲的侍卫环绕一周,其中一个侍卫不由分说一把推来,钟离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执剑的大汉伸手扶。
钟离丑感激地看了大汉一眼,大汉只看那轺车,目光如钉子一般。
青铜车,丝绸缦。车缦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鸷鸟,展翅欲飞。用鸷鸟图腾,必是达官显贵。
此时,守城副尉已经认出了车碾的主人。
“下官失礼了,请!“
守城副尉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谄媚。
就在这样一个暖洋洋、腻乎乎的午后,没人看清大汉是如何出手的。
轻风卷过,两个侍卫“哎”一声倒在地上。他只是打昏了他们。待钟离丑看清时,车辇里的人已像只小鸡,被大汉揪住脖领子提在了手里。
穷苦百姓看到当官的被收拾,快意恩仇,在场围观的人不少,肯帮忙喊救命的却没有一个。
守城副尉反应最快,指挥守卫合围大汉,不笑城卫兵各个军中精锐,两两配合,四面缩进,将大汉围在中间。守城副尉心中暗骂:好死不死地非要在这里下手!大人万一有个闪失,搭上我一家子人头都不够赔!
“放下平原君!交出兵器!”
大汉没说话,眼帘都没台一下,单手举起那柄巨剑。
“镗”的一声,巨剑没地三寸,掀起一小股尘土,打了个旋儿,散了。
钟离丑觉得脚下一震,那大汉纹丝不动。
守卫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我只杀平原君,挡我者死。”
旁若无人地,他提起平原君,直到两人视线水平,盯视着对方的眼睛,才问道:“你可是平原君赵胜?”
平原君宦海浮沉多年,倒还算沉着,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关乎性命,犹豫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动作越来越慢。
慢,代表他迟疑,又或者不甘心。
大汉微微皱了一下眉,平原君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最后,他终于轻轻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大汉也点了一下头,继续问道:“是你向大王保举赵括,临阵换将,替换了廉颇将军?”
平原君似一条被人踩了尾巴的狗,两腿猛地一缩,虾米一般,他没有回答,答案却已明了。
大汉哈哈大笑,笑声空洞凄凉。
“长平一战,赵括那废物!不顾我军势弱,草率出战,屡战屡败!四十万大军被迫降秦,一夜间被坑杀殆尽,几十万兄弟!生还者不足三百!”
大汉虎目含泪,字字带血。
围观百姓炸开了锅,长平之战,秦赵两国动员了全国所有青壮劳力,是百年来规模空前的大决战。哪一家没有父亲、丈夫、儿子?他们身在行伍,家里的儿女、妻子、父母成年累月地牵肠挂肚,等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排队的人纷纷涌到跟前,翘着脚往里瞅。一时间激动的、不信的、哭丧的,情绪翻涌。
“壮士,你的话可当真?“
“我家老三,左脸上有一块胎记,你可见过?“
“娘,娘,你怎么哭了?我爹怎么了?“
“放你妈的狗屁,我狗子哥命硬着哩,不可能!“
大汉环视人群,又冲平原君道:“这消息你已经知道了?“
平原君呆滞地点点头。纸里包不住火。
大汉的话也许不足信,但连平原君都承认了,人群中登时有几个哭晕了过去。
几十年伴君伴虎,平原君养成了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越是危险,越要这样,只有这样,才显得镇定自若。
面具戴得太久,久到平原君自己都没发现。
他回应着大汉的目光,不咸不淡。
大汉看着他,恨极了。恨竟是这般滋味,恨到像是已经不恨了。
他缓缓道:”王派你去监军,不想刚刚启程就收到前方大败的消息。大将战败,保举之人亦当连罪。你这么着急回去,是要打点所有关系,在消息传回都城之前,找足人手求情。”
温度骤然飙升,那是围观人群眼里喷出的火,平原君拨浪鼓似的摇头,无奈脖子被人拎着,只能“哦。。呃呃。。哦呃。。“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大汉又道:“赵国若亡,其因在你,千古重罪,死不足惜。可王对你信任有加,你的关系盘根错节,所以你必有办法脱罪,说不定,现在的官位、荣华富贵也能保住。“
“掳钱粮兮,攻之取之,
杀兄弟兮,伐之诛之,
犯家园兮,我必灭之
。。“
有人唱起悲愤的战歌,第二个人附和,第三个,接着是所有人。
一个人想杀平原君,一个侍卫便可以拦住,一群人想杀平原君,一群侍卫便可以拦住,一群鱼死网破非杀平原君不可的人,却是谁都拦不住。
大汉把平原君往人堆里一丢,剑锋又在地上一顿,稳稳横在守卫和人群之间。
人群沸腾了,骂娘的,拳打的,脚踢的,扔石头的。
钟离丑跌坐角落,平原君罪可当诛,可又与他何干?
乱世,乱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守城官兵的目光越过人群,默默避开了混乱。纵使副尉,也只能轻叹一声:不是下官不救你,民愤难平,现在救你,我岂不是陪你送命?
平原君惨叫,如被猎人逼入绝境的野猪。只消片刻,就安静了下来。穿过众多腿脚的间隙,钟离丑看到,不可一世的他蜷在地上,身上有血迹,像只布口袋。
“他死了?“
“或许吧。“
“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
“那不够痛苦。“
只一个眼神交汇,钟离丑便找到了答案。
“保重。“
“你也是。“
钟离丑没说话,大汉也没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在一片混乱中进了城。
钟离丑回头,仰望了一下高大的城墙,城墙上有门楼,门楼上两个字,念做“邯郸“。
邯郸这个名字,用了一千年,直至这日午后,长平大败,赵国青壮劳力,死者十之八九,披麻戴孝的百姓,白了一座城,夜夜啼哭,哀嚎不绝。从此,这里有了一个新名字——不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