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克里斯别过脸,警惕的环顾四周树林。“你瞧,翻过那片山脊,便是碎影之森的最內围。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山顶上过夜,这片森林的夜晚非常恐怖。”似乎感觉到了浓密树荫中的不速之客,克里斯遥指东北方的天际,那里坐落着一片高耸入云的绵延峰峦。
那就像大地的城墙,森林的屏障,不比神迹之堤①的宏伟壮观逊色。
“小子,我们现在可没有飞龙坐。”米迦勒估计黄昏时分才可能赶到山脚下,还是策马疾驰的条件下。“你为什么非要去那最深处?以你的力量根本抵抗不了那些怪物的一爪子!”
克里斯吹响一声轻脆的口哨,“我自然有我的事要做。”正在一边吃草的格里斯立刻跑过来,克里斯便爬山马背,深邃地望了一眼远方山脉,“我去过一次,白天并没有多可怕的怪物出没,你就放心吧。”
米迦勒不再多说,眉宇间多了份担忧。他正欲上马,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猛然停下。“等等……”他满脸凝重的放下马踏上的脚,“有东西还活着!就在我们脚下。”
克里斯从未见过米迦勒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他紧跟着米迦勒来到了一个小坡上,这里堆积着不少戈尔多尸体,还有杂乱的树木和帐篷布。
米迦勒蹲下身,似乎在感受什么。克里斯靠前仔细聆听,却并没有任何异样。
还未等克里斯提出质疑,米迦勒突然刨开表面的尸体和杂物,如同发现地底的宝藏般激昂。“是什么在这下面?!”克里斯半知半觉地蹲下身,也拼命挖掘起来,他相信这位神秘的大叔定然发现了他所未察觉到的事。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一个幸存的生物。”米迦勒急切说道。
“等等,你说什么?”
克里斯脱口质问道。还有什么能在刚才那一袭排山倒海的攻击中存活?!混乱之中克里斯甚至猜测会不会是发出攻击的生物。他不禁全身僵直,手上的动作也缓慢下来。
米迦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别怕孩子,这个生物并没有一丝危险的气息。反倒是生命虚弱,我们应该把它救出来一探究竟。”
克里斯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尽快吧。”
然后,在终于拖出坑中的深褐色麻布袋时,他们抬头发现了周围树林里窜动的大片身影——西面,森林中的动物猛兽们组成了一个紧密的阵型,正全神戒备的款步而来。东面,伴随着群鸟的惊飞,一只足有一层房屋高的人形怪物正粗鲁的扒开茂密枝叶冲来。深灰色的体毛下,是强悍的体魄。它挥舞着足以捏死一头骏马的手掌,近一尺长的五根利爪疯狂劈下沿途阻挡的密集树枝。“嗜血巨兽”——它的血盆獠牙令人晕眩,它毁灭级的力量更令佣兵与猎人们闻风丧胆。
布袋里面的生物在无声挣扎,从凸显的轮廓和手感来看原本猜测的“它”竟然是一个孩子。可此时克里斯二人哪有时间一探真容,赶紧将这个装着半大孩子的布袋推上马背,然后策马奔向直插云霄的山脊。
一路上不但遭遇凶禽猛兽的围追,低等的怪物也突然冒出来恐吓疾驰的格里斯。但好在一切都算有惊无险。黄昏时分,他们迎着落日的余晖,从稀疏的小树林中缓缓走出。这里是东面山脊的一处峰顶,只有成群的鸟儿从他们头顶掠过,安静祥和。
顺着克里斯的指引看去,在中面山脊的巨峰脚下,隐约可见石殿遗址的一角,他们今晚得在那儿过夜。数百年后,猎人协会所筑造的集会殿堂虽破败残缺,但其内部由魔法师们结下的魔法大阵依旧有效,它能抵挡碎影之森绝大数邪恶生物的侵入。毕竟,碎影之森在整个庞克雷姆大陆上的危险等级也不过为D级(最高S级—最低F级)禁地,如嗜血巨兽的毁灭级异族生物相当稀少——这里适合大多数冒险者的探险。
米迦勒取下背囊,拿出他那心爱的老烟杆。克里斯微皱下眉,他可不喜欢呛鼻的烟味儿。索性这里山风习习,风向也是大致不变的。不同的地方产有不同的烟草,克里斯的父亲最喜爱的是来自怀特镇的艾菲卷烟,那烟味儿十分苦涩,毫无香味可言。而米迦勒告诉他,自己这种南方盛产的秘蜜溪卷烟可以说是整个庞克雷姆大陆最好的烟草,它劲道柔和,醇厚浓郁,甚至于唇齿留香。对此,克里斯并不答辩,这几天的相处,他基本摸透了这个大叔的性格。
只要他面露严肃庄重的神色,那么他之后所做所言,一般都是真实可靠的。
“嘿,我们何不把这小家伙放出来,这么久没动静,是不是憋死了?”
克里斯同样感到忧虑。这小女孩从始至今都不愿吭一声,除了偶尔的试探性挣扎,一路来就像带着具死尸赶路般诡异。克里斯明白米迦勒担心什么——半山腰上由于小路狭窄陡峭,格里斯在登爬一处岩梯时,后蹄突然打滑。索性它反应迅速,两只前腿立刻准确扣住两边的岩壁。可捆绑在它背上的布袋却是突然滑下,与路旁的岩石撞个满怀。
布袋里突然传出的痛苦尖叫声,吓了克里斯二人一跳。随即,米迦勒像是见到一身肥肉的胖子商人从马上滚下来般惊奇大笑起来,克里斯匆匆地扫过他,随即紧盯着仍在晃动的旧布袋。刚才那道声音……那里面装着的居然会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布袋被甩吊在马肚左侧,待格里斯爬上巨岩顶上一片满是杂草与泥土的空旷地,克里斯赶紧上前将麻布袋重新捆扎起来。
米迦勒凑过来,怪异地兴奋道:“嘿!你这是干嘛呢,赶紧打开一睹真容吧!”他顿了顿,又故作神秘地说:“你就不想看看你的同类吗?”
同类?克里斯在心里冷笑,难道我连小孩子都没见过吗。盯着米迦勒眼里闪烁的不明意味,他忽然觉得这怪蜀黍似乎话中有话。“太阳就快落山了,我们现在必须认真赶路。”拉紧最后一根粗绳,克里斯又觉得似是不牢固,又来回绷了几圈才套上死结。“山顶上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可我们首先要保证自身的安全——这里的黑夜相当可怕,所有白天潜伏在地底与洞穴中的生物都将爬出来从空气中嗅出你的气味。”
米迦勒显得颇为扫兴,“难道在你晚上吃饱喝足出来散步时,比如嗜血巨怪什么的还跟你作伴同行?”他走到岩石边,俯望着广阔无垠的茂密森林。
“相信我,这里的第一个夜晚,谁也不愿意见到亡髅骑士的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脸。”每当想起,克里斯心底总是一阵阴寒。
从思绪中醒转,手中紧拽的粗绳渐渐清晰。许久没听到米迦勒的动静,他随意一眼,却是见到崖边的颓废男人的侧脸,正不断扭曲着:藐视、崇敬、愤怒、幸福、骄傲、沮丧,他的目光呆滞了许久,随后化为一片迷茫。这前后三十秒里,仿佛观赏了一场马戏团小丑的精湛表演。错愕也只是眨眼间,克里斯轻声靠近,驻足观察了好一会儿。
“嘿,我长得很难看吗?”
米迦勒空洞地眺望着天际,冷不然蹦出这句话。
“当然不是。”肤色虽由于常年的风吹日晒显得暗沉,但除去穿着打扮的颓废与放荡,米迦勒依旧英俊潇洒。他年轻时的容貌定然赛过许多贵族公子,克里斯曾暗自念叨。他从未询问过米迦勒是否有妻子孩子,有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想,我又何必去问,这和我有关吗,同时这样也是不礼貌的。
所以,这几天来他们二人交谈甚少。对话也多是围绕时事与不得不面对的事展开,对彼此的私事鲜少提及。米迦勒曾在离开卡特酒馆不久后突然问他,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无所谓好不好。”克里斯说。他不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随意问,你父母还好吗?克里斯抿嘴不答,良久才应道:“我也不知道,但愿安好……”
“那你这样盯着我干什么?!”米迦勒攸地变个脸色,像极了扬眉瞪眼对犯错学生进行批判教育的老学士。
“我只是觉得你有心事,关心而已。”克里斯说。
“是吗?”克里斯感觉他神经错乱了。“那你刚才看到什么了?”米迦勒狐疑地盯着克里斯,仿佛怀疑偷了他心爱的宝贝儿般。
“维莱山脉的天气都没你脸上和表情变得快,这便是我的结论。”克里斯如实回答。米迦勒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是否说了实话,在得到肯定答案后,他突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焉了下去,颓废之态更加显露无遗。“抱歉啊,我有时候就是这样,控制不住自己。但是这样子不多,让你见笑了。”
克里斯没有说什么,转身再次牵上马,只是步伐更加沉重了几分:“好吧,但愿你没事。”
二人找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坡地,将布袋小心地放下来。
米迦勒满脸兴奋之余,谦让克里斯来动手打开,那眼神就像期待着自己辛苦得来的黄金宝箱里究竟藏着什么宝贝一样。
克里斯见状,难免为小女孩的安危感到担忧。“你必须收敛点,不要惊吓到她。”克里斯边动手解开绳索,边提醒道。米迦勒难掩失望,嘴里嘟囔着什么,独自走到一边。
麻布袋里的小女孩反抗了片刻,兴许她以为克里斯他们要对她不利。“嘿,原来她一直都清醒着。”米迦勒怀揣双手,打量着一切。
在拉开最后一道缠绕的绳索后,克里斯同样退到了一边。他们应当给这个小女孩一种安全感,让她知道他们并非要伤害她。
在夕阳的柔美光辉下,宛如初开的娇嫩花苞,她从容不迫地钻出布袋,徐徐起身。落日余晖下,她飘逸的齐腰长发是奇异的浅粉色,灵动的黑色眼眸里却是凛冽如霜。她任由凉风吹拂她一身乌黑的连衣裙,宛若伫立的石像,稚嫩白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迎着斜阳的耀眼光芒,克里斯伸手遮挡在眉间。微眯着眼,这一刻,心跳与呼吸仿佛都离开了他。她在这片凄凉唯美的黄昏世界里诞生,美丽而绝立;身披高贵的薄金纱衣,缥缈天地不过皆是她宛如天使降临的陪衬。
“你们是谁?”她轻启薄唇。
克里斯二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好吧。”宛如朦胧初醒,她忽然卸下冰冷如霜的外表,换作淡漠的神情无谓道。克里斯,不,任何见到她的人恐怕都会明白,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我是布鸦。玛瑟琳。依洛维莱琦,不用告诉我你们是谁。但十分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愿奥丁保佑你们。”她犹如背诗歌般流利地说出这番话,随即起步走向他们艰辛爬上山的林中小径。
克里斯深感这个小女孩的独特,视线余角里,米迦勒亦惊讶地张大嘴巴。是的,在庞克雷姆大陆上,奥丁主神是唯一受所有人爱戴与崇敬的神,就像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与守护者。即便是秉性最恶劣的强盗,都不敢对奥丁主神意表不敬。然而,刚才她却冷不丁地直呼奥丁,给予克里斯他们的错觉就好像奥丁主神是她的父亲。
从惊愕中回神过来,克里斯的额头已渗出几滴冷汗。尽管克里斯实在不愿,但他还是开口问道:“什么?你的名字太长了,能再说一遍吗?”
米迦勒撇撇嘴。岂止是长,这都是些什么名字,游历大陆这么久,布鸦,依洛莱维琪,简直闻所未闻。
她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字字拼读。“布鸦,玛瑟琳,依洛维莱琦。”
在经过他们身前时,她突然侧目看着克里斯。漠然,疑惑,还有流转美眸间的一丝幽怨,克里斯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这些信息——她再冷漠,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眼神是无法欺骗人的,她还没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内心。
克里斯没听清米迦勒的抱怨声,他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她回头,似是等待。
“布鸦,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克里斯。V……”
“嘿!”米迦勒骤然打断克里斯,他阴霾着脸,似是甚为不满的望着他。克里斯惊愕之余,顿时惊觉,自己刚才竟然差点将实名脱口而出。
“什么?”
打破二人之间诡异沉默的是小女孩的疑问。克里斯为她眼里流露的好奇与期待感到兴奋,天知道这对于冰人似的小女孩有多艰难,克里斯无暇顾及米迦勒,连忙说:“克里斯,威尔。”他学着布鸦的口吻咬字拼读,米迦勒在一旁面露不屑。这么简短又大众的姓名用得着担心她记不住吗?
正是这一刻,米迦勒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堕入爱河了。
小女孩似是满意的点头,可依旧不愿多做停留。无谓这小女孩一个人到底要去哪里,米迦勒双手揣怀,默默旁观。他在心里打赌这小子肯定又要冒出一个理由挽留住她。
果不其然,克里斯再度拦下了她:“马上就到晚上了,森林里危机四伏,你一个人能到哪里去?”说着,克里斯郑重其事的审视一圈周边环境,然后装作无所谓的建议说,“不如今晚就与我们留在一起吧,天亮再走也不迟。”
“我反对,她既执意要离开,肯定有它的理由。”米迦勒赶在布鸦前插上一句,饶有趣味地盯着克里斯。许是察觉到了米迦勒的心思,克里斯总算是露出了焦急的马脚,沉默不语。可性格如他,米迦勒知道他再也无法主动了——就算内心有着比岩浆更炙热的情绪,他的自尊却是连万年火山都无法融化的冰川。
克里斯这孩子把什么都看得很开,就算对待自己的生命也是这般草率、淡定。这是只有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才能拥有的精神财富。所以,对于布鸦,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甚至对他来说堪称是奇迹,但世间一切其实不过云烟,强求不了,何不尽随天意。
天色渐暗,云层下飞过一群又一群归家的鸟儿。克里斯俯望着大地逐渐沉寂的萧条景色,忽然觉得,这一次黑暗降临后,也许再也没有第二天的黎明了。
她没有离去,和克里斯彼此凝视着,就只是一言不发的望着对方。他俊朗坚毅的脸上,流露出的关怀之情令她无法转移视线。“好吧,拜托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