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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与子

(作者寄语:本作是在我最为愤世嫉俗的年纪时写的,所以有很多价值观十分激进且错误,望大家能分辨)

俞鸿钧走到接待室,看见小华早已在那边候着。

他上前问道:“人呢?”

小华指了指另一边,他循指看去,只见一个年若六十的男人低着头,坐在接待室角落的一张椅子上。他又问:“之前叫你办的事啥子进展了?”小华说:“我已经联系顾纬越曾经去过的地方的警务部门,他们说要我们这边递交提取备案的申请手续,这事我正在办了。”

“嗯,跟紧这事。”俞鸿钧点了点头,往接待室里走去。他走到那男人跟前,而那男人竟然浑不察觉。他打量了一下对方:头发有点乱,但不失整洁,白发已经很多了;上身穿一件蓝色的毛衣加一件黑色外套,下身穿着一条西裤,贴身的保暖绵裤从西裤的裤脚处露了出来,用一双黑色的绵袜子缠着,脚上穿一双满是皱痕的皮鞋。

俞鸿钧看着这一身特平民百姓的打扮,不知为啥心里热热的。只见他也坐了下来,说道:“你好。”

那男人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俞鸿钧,语气带点激动地说道:“警察同志,您好。我是顾纬越的爸爸,我是特意从广州赶来的。”

俞鸿钧语气谦和地说道:“顾先生您好,我就是负责您儿子案件的俞鸿钧,刑侦队队长。”

顾父一听,情绪就更为激动了,一手牵过俞鸿钧的手,说道:“俞队长,我儿子是冤枉的。他……他绝对不会去杀人的,请俞队长您明察啊!”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了。

俞鸿钧感觉到他双手的皮肤非常粗糙,摸着有如老树树皮。出于自己本身对劳动人民怀有敬意,一时更不忍把话说得太白,怕伤了老人的心,遂摇了摇头,说:“顾先生,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秉公执法,绝不冤枉一个好人。”

“俞队长……”顾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的,请俞队长您替纬越作主啊!纬越是咱顾家的独苗,如果出啥事了,我……我没脸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言未尽,他已举手拭泪,又道:“纬越他自幼连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么会忍心去杀人呢?俞队长,您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杀人吗?”

俞鸿钧拍了拍顾父的肩膀,语带安慰地说道:“顾先生,咱们先别讨论这些吧,顾纬越他有罪没罪,不是你我说了算,那得由法庭说了算。你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先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顾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先见见我的儿子。”

俞鸿钧点了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小华喊了过来,说道:“小华,这位是顾纬越的父亲。他想见见顾纬越,你帮他把手续办一下,然后安排他们父子俩见面吧。”

小华点了点头,遂领顾父而去。

小华与顾父离开之后,俞鸿钧突然百感交集。当刑警的这些年来,每当碰到要与嫌犯亲属接触的时候,特别是看到对方那无助的眼神时,他总是满怀感慨。

不敢接受事实,也是不敢相信事实。在某程度上,连俞鸿钧自己也想告诉他们,这不是事实。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话真不像是出自你的嘴巴。”

俞鸿钧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伊瓦诺娃。原来她没有离开,而是一直跟到接待室,偷偷看着俞鸿钧与顾纬越的父亲接触。

“你咋个还在这儿?”俞鸿钧恢复了一惯的态度。

伊瓦诺娃在他身旁坐下,笑着说:“我突然想起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看见你在这跟别人在谈话,我就不便打搅,等你谈完了我再出现。”

“是吗?”俞鸿钧掏出打火机,“嚓嚓”两下把烟点着,“呼……那有啥子事要跟我说呢?”

伊瓦诺娃耸耸肩,嬉皮笑脸地说:“我忘了。”

“切!根本就是在玩偷窥。”他不屑地说道:“还好我没得收受啥子贿赂,不然我可就上头条了。”

“好了。说正事……”伊瓦诺娃一脸套近乎的表面,道:“刚刚那个是谁呀?跟咱们这踪案子有没有关系的?”

“喂喂喂,我说伊什么小姐,什么叫做咱们的案子,请你搞清楚自己的角色。另外,你刚刚说什么‘这话真不像是出自你的嘴巴’,我跟你很熟吗?我们才刚刚认识,你很了解我吗?”俞鸿钧说道。

这时,伊瓦诺娃也来气了,说道:“什么嘛!你既然找我帮忙,那我也该对这案子的进展要有所了解嘛。说实话,我来中国都有好几年了,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小肚鸡肠的中国男人,还‘可怜天下父母心’呢,装什么多愁善感。像你这样的人,就像一块玻璃,一看就透,根本不需要深入了解。”

“我小肚鸡肠?”

“没错!你就是小肚鸡肠,你跟我们俄罗斯的男人比起来,无论是外貌还是内涵,都差太远了!”

俞鸿钧还想反驳,伊瓦诺娃就抢话道:“行了!你不帮我我就自己查,我就不信没有你我就查不出来,告辞!”说着,便转身离去。

“查呗!你就查呗!我倒想看看你能查出些什么!”俞鸿钧冲她的背影喊道。

伊瓦诺娃停下脚步,转身说了句:“Ублюдок!(混蛋)”然后大步离去!

“别以为我听不懂!我知道你在骂我!”

“顾先生……”在往审讯室的路上,小华对顾父说道:“你有半个小时与嫌犯交谈,但要注意,你不得与嫌犯有任何接触,你明白吗?”

听着小华嫌犯前嫌犯后的称呼自己儿子,顾父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可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一个劲的点头。不稍一会,他们便来到审讯室的门前。

小华把顾父领到门边,说道:“就是这里了。”这时候,顾父却犹豫起来,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扭开。

“怎么了顾先生?”小华不解地问道。只见顾父身子微微发抖,就连双唇也略带颤抖。他说道:“一年多没有见面了,没想到再见之时,他已经成了杀人嫌犯……”见顾父如此感慨,小华也只好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时间宝贵,我们还是进去再聊吧。”

顾父深呼吸了一下,一手扭开门把,推开大门。

在看见顾纬越的那一刹,顾父整个人愣住了。他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身污垢,衣衫褴褛,头发遮脸的人,就是与他这一年多以来未曾见过一面的儿子。在他的印象里,儿子一直是个善良乐观、富正义感的人,怎料一别之后,儿子却赫然成了眼前这个半鬼半人的杀人嫌犯。

顾父的内心世界已经接近崩塌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进审讯室,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他看着离自己的儿子越来越近,感觉却是越来越远。

小华领着顾父在顾纬越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而顾纬越全然没有发现他们俩,一直都是低着头睡觉。

“阿越?”顾父像是不太肯定对方就是自己的儿子,或者连他自己也抱有侥幸的幻想,幻想着这人不是自己的儿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顾纬越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地睁开了。只见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游离在声音传来的方向。顾父看着披头散发的顾纬越,泪水再一次止不住溢出眼眶。

“阿越!”顾父把身子倾向身前的长桌,想尽量拉近与儿子的距离。

“呵呵!”顾纬越报以一声冷笑,“今天是什么日子,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全来了。”

顾父正要说些什么,谁知顾纬越却冷冷说道:“你来干嘛?我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还在生爸的气吗?”顾父用略带哀求的语气说。只见顾纬越咧嘴一笑,笑容颇为惨淡,说:“我没有生你气的质格。我已经成了阶下囚了,你来这里,除了徒添烦恼,就再没别的了。你还是忘了我这个儿子,回去跟你老婆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吧。”

顾纬越的语气就像是在跟一个普通朋友说话一样,他的话就像是在给一个普通朋友的一点建议。

站在一旁的小华听不下去,搭上一句:“你父亲大老远的从广东过来看你,你就这副嘴脸?要不是你这当儿子的不肖,你父亲使得着受这点罪吗?”

这时,顾父转身向小华说:“警察同志,我能不能跟我儿子单独谈一会?”小华看了看顾父,又看了看表,说:“可以,不过你要记得规定。”顾父听了,连连称是。小华也没再说什么,离开了审讯室。

就在小华关上审讯室大门之后,顾父就轻声问道:“阿越,你是不是真的杀了人?”

“是。”顾纬越不加思索地说。顾父听了,马上急了起来,说:“我不信!你怎么就杀人呢?人家得罪你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杀人呢?你总有个理由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吧?你是不是在替人顶罪啊?爸知道你有义气,但这样的罪顶不得呀!会送命的!”顾父一个劲地说,而顾纬越却一直在笑,“你到底是不是替人顶罪啊?你在笑什么啊?”

顾纬越笑着说:“我在笑你。”

“笑我?”

顾纬越接着说:“我在笑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喜欢把我当三岁小孩来教。”

“什么意思?”顾父不解地问。

“算吧!”顾纬越伸了个大懒腰,说道:“反正我跟你是有代沟的。我跟你说,我没替什么人顶什么狗屁罪,人都是我杀的,我是罪有应得,铁定要上那该死的刑场。”

“不可能!”顾父冲顾纬越喊道,“你说你杀人,那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杀?你说不出理由,我是绝不相信的!”

“这跟你相不相信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我杀人……那是证据确凿的。”顾纬越说道。

“那你是为什么……”

“别问我为什么!”顾父还没说完,顾纬越便愤怒地吼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会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顾父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你问我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难道我说了为什么,那些人命账就一笔勾销吗?反正我横竖都是要死,那我说为什么还顶个毛用啊!人是我杀的,证据他们也有,但他们就像个娘们一样没完没了的问。我他TM妈MD的就不说,我还真想看看他们能拖到什么时候!”顾纬越越说越激动,“还有我说你!别他妈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马上给我滚回广州,跟你老婆过完下半辈子算吧!”

“你妈她快不行了……”良久,顾父淡淡的一句话,就像一盘冰水把顾纬越浇了个透。

“你说什么?”顾纬越甚至不相信自己耳朵。

“当警察找上门,说你因为杀了人被捕的时候,你妈就当场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查,才知道原来是肠癌末期,没治了。医生说,可能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顾父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这些钱,是家里头的积蓄,我一直存着不舍得花,想给你妈治病的。但你妈却死活不肯,说什么她自己已经是死定了,这钱留给我为你打官司或者疏通什么人的用。她说她活了大半辈子,早已是一条腿跨进棺材,没什么遗憾了,而你还年轻,绝不能就这样走了。”

顾父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地上掉,“现在倒好,她跟我说她死定,你又跟我说你死定……”说着,便双手捂脸,痛哭了起来。

顾纬越听后,瘫软在椅子上,苦笑着……

良久,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自嘲地笑着说:“这就是命,什么事情都是注定的。你们有我这个儿子是命,你老婆得了这个病是命,我杀人偿命是命,你要一个人走完剩下的路是命,咱们家破人亡——也是命。”

“但我怎么也不相信你杀人了。”顾父收拾了一下情绪,说:“我的儿子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

“天下父母都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孩子。”顾纬越说道:“可恰恰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了解,而变得越来越不了解。但更可怕的是,你们却一直以为自己了解。”

顾纬越接着说:“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听到这个问题,顾父怔住了,他原以为儿子只是犯了一条人命的。

“多得我都记不住了。”说着,顾纬越冷冷地笑了起来。

“为……为什么……?”顾父问道。

“你又来了,能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顾纬越显得很不耐烦,“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跟你聊了,你走吧。”说着,便冲门外大喊:“那个……薛警官,请你把他带走吧。”

小华闻声而至,看见父子俩神色都不太对劲。刚刚他们的争嘈,她在门外都听见。

小华拍了拍憔悴的顾父,问:“还有时间,你们父子俩不聊了吗?”顾父没有说话,顾纬越却接上话说:“没什么可聊的了,麻烦你把他带走吧。”顾父也点了点头,小华只好领着顾父离开了。

“下辈子咱们再做父子吧。”顾纬越轻声说道,声音轻得任何人都没有听见,只是两行泪水悄然滑过了脸颊。

顾父走到了公安局门口,回头向小华道谢:“谢谢你啊,警察同志。”

小华笑道:“顾先生客气了,请慢走。”

“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顾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除了办事,是不可能走进公安局一趟,没想到临老了才来,真是世事无常啊。不过无论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们,阿越在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职责所在。”小华淡淡地回了句。

顾父与小华道别,走到公安局门前的马路边上,一个人摇摇晃晃,魂不附体般站在那儿发呆。他看见远方有一辆疾驰而来的快递车,心想着老婆儿子都快与自己阴阳相隔了,轻生的念头顿然萌生,想早点到下面等他们母子俩。万念俱灰的他,竟然想趁那快递车经过之时,突然冲出去,一了百了。

就在他看准时机,正要大步迈出马路的时候,一个人把他整个拽了回来,车子在他们身旁呼啸而过。

“先生,走路要留神一点。”一口不太纯正的女声国语说道。

顾父回头一看,拉自己的原来是一位外籍美女,他显是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大意了,谢谢你。”正当他想转身离开之际,那名外籍美女却说:“先生稍等,请问您是否姓顾?”

顾父愣了一下,说:“您是?”

那外籍美女继续问:“那请问顾先生,您是否顾纬越的家属?”

顾父整个蒙了,心想这一外籍女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的儿子?看着顾父的反应,外籍美女友善地伸出自己右手,说道:“唐突之处,还望见谅。我叫伊瓦诺娃·安德烈耶夫娜·索赫乔登,是顾纬越的心理咨询师,负责分析顾纬越的心理状况。我能跟你聊两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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