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公司停止运作了。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一连好多天他都没有迈出过卧室门，我会在一日三餐的点儿给他端去饭菜。家里的两个保姆也都已经辞退，我忘不了她俩走的时候嘟嘟囔囔说着父亲的坏话。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从一个臃肿的中年人迅速蜕变为刚离家时那会儿的模样，而且还在不可思议的与日消瘦。
那几天我多半的时间都在房间里陪着他，他喜欢定定的看着窗台上的吊兰默不作声。那盆吊兰是父亲心爱之物，平日里悉心照料，如今几日都没有浇水灌溉，枯萎的越来越明显。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父亲身后，跟他一起沉默一起思考。我知道，他在等，等着该来的人和事。
“栎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父亲背着手站在窗台前，他的声音嘶哑，像是透过空冥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
“我……我不知道……”
我小声的回答着，有些羞愧的埋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我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要说学历，我只是个二流专科毕业，在这个本科生都难以寻觅工作的年代里，毫无竞争性可言。要论技能，我仔细的思索过，最后无奈的发现，自己似乎从未有过什么兴趣爱好，就更别提一技之长了。
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父亲的荫庇之下。虽然我曾一度抱怨过，埋汰过他，可是我从没想过，离了父亲，自己要怎么在社会中立足。
“小子，你已经二十出头了，不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说起来，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你需要去多磨砺磨砺。”
“爸你说什么呢！怎么就好事了？你要是进去了，爷爷奶奶怎么办？我妈怎么办？”
我有些着急，父亲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种交待后事的意思。
“一直以来我都在帮你铺路，想来是错误的。年轻人需要自己去闯去拼。家里的爷爷奶奶还有你妈，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可是……”
一直以来我都是家里被宠着惯着的人，突然之间要反过来让我照顾家人，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
“好了，你记住，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要负起责任来！”
父亲猜到我在犹豫什么，声音中透着些许严厉，还有些许的鼓励。这不是在跟我商量，而是在下达命令。
“也该来了……”
自言自语的，父亲望着窗外秋风萧瑟，整个人变得更颓丧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一群身着警服的人来到家里，跟父亲简短的交谈了几句，把他带上了警车。临上车时，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茫然失措的我，递给我一个深深地眼神。
“孩子，固守本心，别再走我的老路了。”
我能从眼神里读出他要交待的话。
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在父亲被警察带走的第二天，我家被法院查封了。一个检察官模样的人跟我宣读了法院的审判，“没收个人全部非法所得”这一句话，把我从家里轰了出去。我现在门口，看着门上被贴上白纸封条。电影里的抄家，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很早之前我就收拾好了行李，父亲说过，这栋房子迟早是要被没收的。
我该去哪儿呢？
生平第一次生出无力和茫然，比之前为了胡凃念书的事儿犯愁来得更深。
回家？不回家？
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我妈接的。她哽咽着说，奶奶因为受不了我爸入狱的消息，已经病倒在医院里。问到我要不要回去的时候，我沉默了。
“妈……我想留在广州，等父亲的庭审结果出来了再做打算，你先照顾着爷爷奶奶。”
挂掉电话，我抬头看看天。广州的天空阴霾密布，跟家乡比起来，压抑的不止十倍百倍。
我身上只剩下了八千块钱，其中有之前存下来的工资，还有一点儿是父亲最后从兜里摸出来的。他的银行账户被法院冻结了，取不出来钱，只留下了一点儿现金给我。还好这点儿钱也不算是非法所得，我很清楚自己的户头也被调查过，不过实在是没有任何来历不明的资金汇入。
八千块钱能干嘛呢？
我拨通了小李的电话。这个家伙在跟着我父亲的时候接触了很多其他公司的老总，父亲一倒台，他立马就跳槽到别的公司去了。父亲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也没有训斥过他，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早点找好下家也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喂，小杨啊。”
“是我，李哥。想麻烦你个事儿……”
“你说你说。”
“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难以启齿。我十分不想跟他联络，可眼下我在广州举目无亲，只有走这一步了。希望他黏念在以前父亲对他还算不错的情分上，能够拉我一把。
“这个事儿啊……我最近挺忙的，空了帮你留意一下吧……”
“那好，麻烦你了……”
“嘟……”
树倒猢狲散，这番客套的拒绝话我早已经料到了，客气的回了一句，还没说完那头就着急的把电话挂了。
翻了翻手机通讯录，里面根本没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人。正在头疼，突然瞥见一个名字。
蔡岚。
她的号码是当初无意之中存下的，自从公司被查封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
要不要找她试试呢？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实在有些犹豫。论交情其实我跟她并不算深，也就仅限于之前的同事关系，现在公司没了，人家还能搭理我不成？
算了，我一咬牙。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干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狠下心来拨通了她的号码。
嘟……
“喂，您好，请问是谁啊……”
苦笑一声，这个人连我的号码都没有。
“蔡姐，我是小杨。”
“小杨？哪个小杨？”
“杨栎。”
“哦，你小子啊，失踪了那么久。怎么了，找我有事儿？”
“是有些事儿想麻烦你帮个忙……”
“你说……嗯，怎么了？”
正要开口说话，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蔡岚跟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
“那个小杨，我现在有点急事儿要出去，要不这样，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回来。”
“噢，那好，你忙着。”
挂掉电话，我长叹了一口气。并不指望她晚上会记着回电话给我，无非也就是个说辞。现在这人呐，差不多都是这样，不奇怪。
算了，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住下，不然就真的无家可归了。我提着行李漫无目的的在大街小巷里窜，一路搜寻直找到傍晚，才在某个居民区里找到一个临租房小旅馆，跟老板讨价还价半天，以50块钱每晚的价格暂时住下了。
吃了一天的扬尘，我感觉身心疲惫，准备好好的冲个热水澡，打开淋浴器却断断续续的吐了些温水，洗完后冻得我直哆嗦。
从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我正在用干毛巾擦拭头发，突然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响了，急忙跑过去抓在手里，也不看是谁打来的。
“喂，你小子在干嘛，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你都没接。”
蔡岚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强烈的不满。
“不好意思蔡姐，刚刚我在洗澡没听到。”
我很惊讶她真的给我回电话回来了，看来这个女人还真是言而有信。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还是喜欢开门见山，我轻笑了一声，这个女人还真是难改本性啊，她就不知道先客套几句吗？
“呃……是这样的蔡姐，我想请你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那个……”
“噗……”
听我说到这儿蔡兰突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哟，你小子不是从来不求人吗？怎么着，现在想到来找姐姐求助啦！”
“你要是实在没路子，那就算我打扰了……”
她的语气听着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当下就想挂了电话。的确在此之前我是从来不求人办事儿的，特别是关系到自己的事，我从来都喜欢自己处理。
“诶诶诶，我说你这个小子，怎么臭脾气还一点儿没改，这是求人办事儿的态度吗？真是小气，调戏你一下你就受不了啦！”
蔡岚知道我又犯了小脾气，也不跟我急，倒是先教育起我来了。
“不好意思蔡姐，我现在真没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好啦好啦，我早就猜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儿了，你明天下午来我们公司看看吧，我现在在另外一家房产建筑公司上班，最近我们公司在招员工，我觉得你可以来试试。”
“那太好了，真是谢谢你了蔡姐！”
此刻我激动的不得了，看来要是找对了人，办事儿也方便快捷的多啊。
“别跟姐客气，事儿成了记得请我吃饭就好，哈哈。”
“一定一定！”
简短的跟蔡岚寒暄了几句，我挂断了电话。明天既然要去求职，今晚还是得睡个好觉，这样才能精神饱满的去面试嘛。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找出之前第一次陪父亲去见赵局长时他买给我的西装套上，然后去打印了一份之前就准备好的简历，最后溜达着去理发店修理了一下我的头发。最近各种事情一起来，弄得我蓬头垢面的，都没时间来打理自己的形象了。
吃过午饭后，我估摸着别人都上班的时间点儿，按照蔡岚发给我的地址去了她们公司。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求职，心里难免有点小紧张，跟公司的前台接待妹子说明了来意以后，她带路把我领向招聘负责人的办公室，去的途中我瞥见蔡岚坐在办公室一个角落里正忙活着，也没有立即招呼她。还是办正事儿要紧，完了再去跟她打招呼。
负责人事招聘的是个年纪不大的美女，不过一屋子的香水味道实在是有些熏到我了。面对着她坐下，我把手里的个人简历双手递给她。她走马观花的翻了翻，顺手把简历往办公桌上一扔。
“你的学历有点低啊，我们一般都要招聘本科生。”
“您好，我的学历是有些低，但是我有工作经验，这应该可以些许弥补一下短板吧。”
蔡岚之前并没有跟我提过学历要求，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之前我爸的公司招聘员工也是本科要求，我之所以能进去主要是因为我是老总的儿子，这件事我可一直没搞跟蔡岚说。
要是胡凃来应聘的话应该会很轻松吧，毕竟他是北大毕业的，文凭含金量不知道比我高了多少个档次。想到这儿，我竟然有些懊恼小时候没有好好读书。
可是已经晚了，年轻时犯下的错，出来以后自己也要为它买单。
“工作经验？据我所知你之前就职的这家公司已经破产倒闭了，而且你工作的时间也不长。”
招聘官毫不客气的指出问题，一听到“破产倒闭”几个字，我感觉自己心里像被针扎一样。
“那个……您看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可以先实习一个月，不要工资。”
只要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拉下脸来求她给我个机会。
“小伙子倒是挺上路的……唉，我这瓶香水又快要用完了。”
招聘官说着说着就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一瓶香水，里面还有大半瓶。她故意摇了摇瓶子，里面的香水发出“哗啦”的响声。
看到这里我明白了一大截，这是在暗示我给好处啊！最烦这一套了，现在的人都是这么贪婪，我心里问候了她祖上十八代，脸上却堆着笑。
“您喜欢香水啊，我那里还有一瓶香奈儿的香水，之前买来送人结果没送出去，改天给您拿过来。”
我有个屁的香水！还不是先答应着，等事儿成了再去买一瓶给她送来。
“嗯，小伙子不错。这样吧，你回去等电话，没什么大问题。”
招聘官满意的点点头，我脸上一红。他姥姥的，自己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转念一想，估计都是跟我爸耳濡目染的吧。
“那就谢谢您嘞。”
“去吧去吧。”
招聘官冲我点点头，我站起来想跟她握个手，结果人家自顾自的把玩着手里的香水瓶，压根儿没有鸟我的意思。我尴尬了一下，还好没贸然伸手，不然就真的成了傻子了。
倒退着退出了办公室，我决定去跟蔡岚打个照面。
“蔡姐，在忙？”
走到蔡岚身后，她正在聚精会神的整理着电脑上的文档，我轻轻的喊了一句。
“嗯？小杨，是你啊，面试了吗？”
听见有人叫，蔡岚回过头来看见我站在身后，很是关心的问我。
“面试过了，招聘官说没什么问题，叫我回去等电话。”
“张姐说没问题那应该就没问题了，你放心吧。对了，她有没有……”
说到这儿，蔡岚四下瞅了一眼，然后放低声音，给我使了个眼神儿，我迅速会意。
“一瓶香水。”
我有些无奈。
“习惯就好，唉，我当初进来可是买了一整套高档化妆品，估计她也是看你才工作没多久，没敢狮子大开口，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蔡岚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当然也没忘了安慰我几句，看来这个招聘官平日里很喜欢假公济私啊。
“那行，蔡姐，我就先回去了，你工作吧，以后咱们又是同事了。”
虽然有些不爽，但是搞定了工作的事情，还算是花钱花的值得。当下我跟蔡岚告别，从公司出来顺道去了一趟商场，忍着心痛花了近一千块钱买下一瓶香奈儿100毫升装的香水。
夜里，我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晚饭就回到了临租房里。正在看着一档综艺节目哈哈大笑，电话突然响了。我拿起来一看，是个座机号码。
哈哈，一定是通知我上班时间了！我美滋滋的想着，摁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
“喂，小杨吗？我是下午给你面试的招聘官。”
“诶诶，是我，张姐您好。”
猜的不错，我就等着她给我打电话呢，接着往下听，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告知我上班时间了。
“我打电话就是给你说一声，你的简历审核不过关，我们不打算聘用你，另谋高就吧。”
什么时候上班？啊？不过关？！
我愣住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下午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喂，喂……”
我正要询问缘由，那头已经挂了，只剩下我坐在椅子上发呆。
“****你大爷！”
瞬间暴怒！
******！你说不用就不用了，老子买的香水送谁？花的钱谁给我还上？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去哪儿了！
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赶紧给蔡岚打电话过去。
“喂，蔡姐。”
“小杨啊，我正说给你打电话呢，你估计是没戏了！”
“刚刚招聘的那个八婆给我打电话了，说我的简历审核不过关，难道公司领导层看了我的简历？”
我也在奇怪，怎么会突然就审核不过关了。
“公司的招聘都是她说了算的，领导不会管。我跟你说，下午你走了以后又来了一个人面试，我听说那是她的一个朋友，估计着你也没洗了。”
他娘的，我就说，原来是被关系户给挤兑下去了！
“看开点，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有关系的有钱的都是大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拿他们没辙。”
蔡岚不忘了安慰我。我转念一想，是啊，当初我读初中不也是我爸找的关系吗，我进我爸的公司不也是因为有这层背景在吗？这就是社会的残酷。
“妈的，我香水都买了，这钱白花了。”
忍不住跟蔡岚抱怨。
“应该可以退，你拿去专柜退了吧。”
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购物袋，心里叹了一口气。唉，算了，还是不退了，蔡岚也帮了我一个忙，虽然没成但也有苦劳，干脆就送给她吧，自己也算是花钱买了个教训。心里想着，我嘴上也这么跟蔡岚说。
“送给我？真的？”
蔡岚有些不敢相信，感觉就像是头一回有人送她香水。
“嗯，送给你，我自己再试试找其他的工作吧。”
“嘿嘿，那我就提前谢谢你了。祝你找工作一帆风顺。”
蔡岚开心的叫了起来。
女人就是女人，还是经不起这些东西的诱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