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凃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和我成了朋友。
这个消息霎时就在我原本的朋友圈里炸开了锅，原本的一些小伙伴纷纷向我提出了抗议，原因是我开始“克扣”他们的福利，把大部分的零食都分给胡凃吃。我可不在乎他们的反对声，毕竟我虽小，却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既然胡凃在关键时刻蹲下来陪我一起挨过打，那就意味着他应该跟我一起享福。而我慢慢发现，胡凃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压根儿不抗拒豆筋条。在品尝过这人间美味以后，他甚至比我吃的还多。
90年代末，我们这些小学生的世界里根本还没有数码产品。平时的业余爱好无非就是集一集小浣熊干脆面里的梁山108将好汉卡，或者是数码宝贝的贴纸册，集满了可以拿去校外小卖部换取十块钱的奖金。不过这玩意儿实在是坑的很，为了某一张贴纸花去的钱早就超过了奖励，可惜我们注重的是过程，所以也没计较过得失。
当时我拥有最珍贵的一个玩具就是奥迪双钻公司产的遥控迷你赛车，我早就对它垂涎三尺，狠下心来一学期都没有买辣条吃，终于凑足了五十块钱，乐滋滋的捧了回去。悲伤的是，某次在院子里炫耀的时候，我的心爱之物被隔壁老王的疯癫女儿不小心踩了个稀巴烂。当时我拉着她非要她赔给我一辆新的，我奶奶劝我说，老王平日只是靠收废品维持生计，根本无力赔偿。
这简直就是个晴天霹雳，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莫大的阴影，那天我在院子里放肆的嚎了一整个下午。
胡凃的家境不怎么好，多多少少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也知道了。他妈妈是我们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平时谁家有个小病小痛的，就会叫胡凃妈妈去给瞧瞧。她有个很好看的医疗箱，大的可以把胡凃藏在里面。胡凃的父亲是个和他儿子一样面无表情的人，每次见了他我都会躲，生怕他凶我。听说他是个靠给别人打零工补贴家用的木工，顺带也可以干点泥瓦匠之类的活儿。
我从没看见过胡凃有什么玩具，不像我，家里只要是能装东西的纸箱子，全部都是我的宝贝儿，其中还有一些是从别的小孩子手里硬抢过来的。
胡凃有个木桌，是他爸给他做的，抽屉里形形色色的书倒是不少，甚至我还从他那里抢过一本《仙剑奇侠传》的连环画来看，结果在上课时看的太入神，班主任发现直接给没收走了，到我毕业都没还给我，我怀疑班主任自己中饱私囊给了他自己的儿子。
五年级的时候我迷上了摇杆街机，什么电脑游戏，根本没有它来的刺激。只要一天不去游戏厅打通关一局拳皇1997，我心里就憋得难受。第一次带着胡凃一起去打游戏时，他问我为什么游戏厅的门口要用红布当帘子遮着，我神秘的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告诉他因为这样就不会被偶尔路过游戏厅门口的街坊邻居看见跑回去告状，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没有。
胡凃玩儿摇杆的天赋很高，可能是因为书读得多了顺便也锻炼了大脑，对此我十分妒忌。这小子不仅读书比我好，甚至连游戏都打的比我溜，可是我又找不到别人陪我一起去游戏厅。起初我强迫住在我们家后面的李俊跟我一起去，结果那天我俩亲眼目睹了一个被家长从游戏厅里揪出去还在街边暴打了一顿的孩子，李俊就再也不敢跟我一起去了，无论我怎样威逼利诱。胡凃可从来不怕这些，第一是他爸妈每天只顾着忙着挣钱养家根本没空管他，第二是我就算告诉别人说他去游戏厅也没人会相信，品学兼优在我看来就是这点儿好，做啥都有理。这简直成了我最大的依仗，反正只要跟胡凃在一起玩儿，我爸妈只会欣慰的认为我从良了，绝对不会想到是我带着他瞎晃。
我就这样每天想着法儿抽时间拉胡凃一起去游戏厅，有段日子实在是抠不出时间，原本下午放学可以去玩，结果我妈没事就跑来学校门口接我，害我心里猫抓似的痒。后来我出了个主意，下午行不通，早上还不行吗！遂指使胡凃每天早上五点多天不亮就在我家院子里等我，他居然傻傻的就同意了。
蜀地的数九天时不时会在地上冻出些冰碴子，我怕冷，每次都裹得跟个熊一样。下楼看见胡凃的时候，他穿着那件几乎一年难得换一次的薄秋装，鼻涕泡儿长时间不擦，破了在虎口处干成了一道疤。因为太冷，胡凃总是上下牙“嘚嘚嘚”不停的打架。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手里总是拿着两根折来的细树枝，上面穿着黢黑的香肠，经常是油水淌了一手，没有卫生纸就顺手在衣角处擦擦。我问过他香肠是哪儿来的，他说是家里灌好的，准备留着过年吃。这小子馋起来胆子也真是挺大的，过年的储备也敢偷偷割几截，我可不敢打我家香肠腊肉的注意。我又问他在哪儿烤的整成这个颜色，他说他起来烧了个煤球，就着家里的蜂窝煤炉子烤，难怪会熏成黑的。
蜂窝煤直接烤出来的东西吃很容易中毒，这事儿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我家门前不远处有道高高的梁，即使是修公路也没把它铲平。每天上学放学这道梁是必经之地，也算是个天然屏障，只要一翻过去就看不见我家了，我平时藏了吃的也只有在过了这道梁以后才敢拿出来。我常去的游戏厅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从我家走路过去的话大概要二十分钟，不算太远。冬天的早上五点钟，天根本没亮，风呼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压根儿就不想走路。有钱人的世界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那时候人力三轮是最为流行的交通工具，起价也不贵，近点儿一块钱，稍微远一点，像是要去游戏厅，那就得花两块钱。每天早上过了门前的梁我就会叫三轮车，他们也怪不容易的，五点多就出来拉客。在变换过很多次三轮师傅以后，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
这个人我和胡凃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怪物先生”。“怪物先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了只能干这一行挣点零花。给他取这个外号，实在是因为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嘴的口技，我第一次和胡凃坐他的人力三轮时，他一边骑车一边大声的发出各种各样动物的声音，把我俩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度认为他是精神病院后门没关好自己偷偷跑出来的病人。自从“怪物先生”跟我们混熟了以后，知道我们每天早上都会去游戏厅，这种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于是他跟我商量能不能每天送我们。看在他为了这两块钱愿意五点钟起床拉我们的诚意上，又实在是觉得这人有趣，我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还主动把价格涨到了两块五。于是后来，每次我走到梁上，大喊一声“怪物先生”，一分钟之类就会听到他发出的怪声，然后就看见他骑着三轮风风火火的杀到我们面前。
一般“怪物先生”拉我们到游戏厅门口的时候，那扇冰冷的卷帘门都是关着的。幸运的是，我知道老板就睡在店子里面的隔断后面。通常都是我在外面喊破了喉咙或是快要砸烂卷帘门的时候，老板才会骂骂咧咧的揉着睡眼把门拉起来半米左右，我和胡凃就会麻利的钻进去，给他一块钱买来四颗游戏币，然后自己打开游戏机的电源。有一次让我生气的是，我和胡凃在门外喊了快半个小时老板才来开门，而且那天他的怒气特别大，服务态度特别差。虽然在我和胡凃兴致勃勃开始打游戏的时候，隐约听见隔断后面有床“咯吱咯吱”的响，还有人在喃喃低语，听起来有点像平时我蹲在茅坑上拉不出来屎而发出的声音。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我倒是没空去探寻隔断后面的世界，毕竟时间宝贵，还是玩儿游戏要紧。
这种美好的日子在维持了一段时日以后，终于破灭了。那天早晨我和胡凃正在游戏厅里酣战之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目不暇接的盯着屏幕，顺口回了一句“别拍我，没看见我这儿快要死了吗！”而后隔了几秒，后面的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打扰不要紧，我成功的结束了游戏。怒火冲天的转身要骂人，结果回头一看，迎上我爸那张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的脸。尔后，我被我爸拖出了游戏厅。
挨打的时候我没忘了问我爸怎么找到我的，我爸说他原本以为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跟胡凃一起是到学校发愤图强好好学习，还一度甚是欣慰。结果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话说我天天早上都迟到，他就奇了怪了，这中间两个多小时都干嘛去了。于是专门抽个早晨，在我走之后一路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踪，结果就看我进了游戏厅，直接抓了个正着。这顿打我挨得心服口服，我爸也打得花样百出。
等到第二天胡凃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叉巴着腿，一挪步子就咧牙，把裤子撩下一半给胡凃看我的屁股，他说肿的像两个巨大的石榴，红里面透着紫气儿。
胡凃有一项在我看来相当神奇的技能，他能用各种随手可得的素材做出有模有样的手工。我见过他在院子里用他爸给人做木匠活儿的锯齿和拿来烧锅的木柴，捣鼓出来一个“牛儿”，就是人们所谓的陀螺。连最底下的钢珠，他都是用那个年代白酒瓶嘴儿里砸出来的小玻璃珠代替。大功告成以后，胡凃找了根竹条，绑上一根旧鞋带，在院子耍的舞舞生风。我看了一眼自己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劣质货，满地打滚儿的让他给我也做了一个。
这种小玩意儿胡凃实在是给我做了很多，作为回报，我常常带着他在后山竹林里抓竹虫烤来吃，要不就在砂砾堆上教他怎么用指头刨出来“地牯牛”。他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在金龟子腿上拴一根细绳就可以让它不知疲倦的飞到死，我回答说是因为傻，就跟你一样，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
我和胡凃的第一次友情危机发生在1999年的冬天，也是我们小学生涯的最后一年。那年临近圣诞节的时候，学校的气氛变得格外热闹，我发誓在前一年我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圣诞节，或者说全校都不知道。99年底我们学校分配来了几个据说是留洋回来的大学生，开始教授英语和普及西方文化，几个英语老师在圣诞节那一天搞了个全校大讲座，还自费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写满祝福话语的贺卡。第二年，学校周边的小卖部老板们似乎回顾了前一年的营业状况，发现这是一个商机，于是搞来大批量的圣诞贺卡，弄得全校学生都陷入了一种欢天喜地迎洋节的气氛，比过春节还热闹。
在圣诞节前几天，胡凃很奇怪的消失了一周，没有叫我一起上学，连放学以后我去他们教室也找不着他。如果不是周末的时候我在家门口看到过他，可能会以为他被人贩子绑架卖到了大山里。这小子似乎刻意在躲着我，这让我感觉十分不爽。臭胡凃，别被我逮着了！不然非把你脸打肿。
另一方面，我也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似乎并没有得罪过他。
圣诞节当天早上，我在课桌抽屉里摸出了胡凃送给我的贺卡。
当时心里有点小激动，毕竟是我人生当中收到的第一张贺卡，而且还是来自胡凃，这个家伙最近不显山露水的，原来是在策划这一出。迫不及待的打开一看，内容差点没把我气个半死：
“杨栎，你好。首先想跟你说声圣诞快乐，在这个寒冷的节日里，我想，我们不得不终止这段友谊了。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在躲着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我也知道你把我当兄弟看待，跟你写这段话的时候我很舍不得，但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玩儿了。你的另外一个朋友，李俊，前些日子我无意之中听到他跟队里的另外几个孩子说，我是你的狗腿了。说我跟你在一起玩儿只是因为能天天跟你一起吃豆筋条，夏天还能一起吃冰袋。我知道李俊不喜欢我，因为他觉得你跟我在一起玩儿以后，就没有再给他分零食了。你知道的，我并不是因为豆筋条和冰袋才跟你一起上学放学。我很伤心，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在一起玩儿了。胡凃。”
看完胡凃写给我的贺卡，我感觉自己肺都要炸了。但我一时半会儿没有理解过来他说的“狗腿了”是什么意思，于是从书包里拿出新华字典，翻了好久，也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个词的注释。我不甘心的搜索了自己大脑里所有的骂人词汇，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胡凃这货写了个错别字！难以想象以胡凃这种自小博览群书的知识量，是在如何羞愤的情况下，才能把“狗腿子”写成了“狗腿了”。
我手里紧紧攥着胡凃给我的贺卡，跑到教室后面，直接就着衣领把李俊从座位上提了起来。李俊当时正在课桌下面抽屉里津津有味的翻着小人儿书，突然就被面目狰狞的我揪住衣领，吓得都要尿裤子了。
“你……你要干嘛！”
“说！你是不是在背后议论人家胡凃了！是不是说人家是我的狗腿子！”
“我我我……我不是那么说的，我只是说他每天跟在你后面蹭吃的……”
我“啪”的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抽在李俊脸上。
“还反了你了！以前你跟在屁股后面流着哈喇子找我要零食的时候你咋没说嘞？”
我们小时候特别流行编儿歌骂人，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段子如今我都还记得清楚，当然，说起编儿歌，我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俊你的头，像个烂皮球，老子一脚就踢到五角大楼！”
“李俊你的妈，是个夜母叉，左叉叉右叉叉，叉死你个癞蛤蟆！”
李俊显然已经懵了，面对我咄咄逼人的架势，毫无还手之力。我解下脖子上的红领巾，把李俊的手绑了。提着他来到胡凃教室门口，大声喊：
“胡凃，你给我出来！我把李俊这个孙子给你提来了，要打要骂你尽管上！”
我的叫嚷声在教学楼里弥漫开来，瞬间就为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胡凃往窗外望了一眼，犹豫着从座位上抬起屁股，走出教室。
“杨栎，你……你把他松开，老师来了看见不好。”
“我才不管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你就说，以后还跟不跟我一起上学放学！”
“我……好吧，我答应你，你先把他松开。”
我一脚踹在李俊的屁股上，把他蹬出去老远。走到胡凃面前，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胡凃，我当你是哥们儿，以后谁说你坏话就是在说我坏话，你的贺卡我很喜欢，下次不要写错别字了！”
胡凃一脸茫然的站在楼道上，我说完就大摇大摆的回了教室，也没跟他解释他写了什么错别字。
直到后来好多年以后，我无聊的时候常翻出当年胡凃写给我的那张贺卡，打电话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直到我们都笑出了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