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
难得这个时节的雨丝这样细密绵软,纤柔地似絮似棉,仿佛是呵口气融化了的初雪。
橙子看着眼前马路的车水马龙,如醉霓虹,心里不禁暗叹。平时看习惯了这座城市的风华绝代,繁复华美,骤然撞上了这样冬雨潇潇的夜色,才意识到,它其实也生养在江南如幻的迷蒙里。
橙子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往人行道上走去。
她太喜欢这座城市,不,她爱这里,以及这里的一切。
可是,他却不喜欢。
橙子记得,还是刚认识的时候,自己曾絮絮说起和这座城市的溯源,一向健谈的他却在屏幕那一端沉默不言,良久,只是淡淡应了一个“哦”字,再没有多余的言语。当时橙子心中就有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在不安什么,不过是细枝末节的再主观不过的喜好,可他这般的寡淡似一把薄脆的利刃,无形间切割着她这些年来建立起的浓厚眷恋。一片一片,心酸的透明,而她似乎无力阻止。
后来橙子知道了,他之所以不喜欢这里,是因为他在这里有太多戳人的回忆。太多了,以至于可能只是瞥见了一叶金黄的法国梧桐,心里就会密密麻麻地疼得不可抑止。而这些记忆,似茂盛的绿色藤蔓,生气勃勃地缠绕在另一个花好月圆的姓名之上。
自然,橙子听过他们的故事,浓烈似龙舌兰,剥皮蚀骨的馥郁来势汹汹,她的心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势如破竹。他为她的一掷千金,他对她的默默相守,一桩一件,尽是口齿噙香的美好,堆叠成橙子指节之间磨磋不去的粗糙。
暗暗握紧拳头,心在无声作痛。
橙子不似一般的姑娘在听到前女友这个话题时会撒娇闹脾气,她表现得很理智,甚至理智得有些虚假。她告诉自己,每一个人都有过去,自己也有。而且一个和男朋友的过去式们纠缠不清的女人,最后只会让自己也变成过去式。
所以,微微侧过头倾听,真挚的眼神,恰到好处的微笑再加上得体包容的回应,橙子用自己的方式默默铲除着这些她眼里的荆棘。
真正让她心神不定的是,眼前这个人,大部分时候的眼神如同他的人一样,似一阵捉摸不定的风,潇洒而决绝。只有在说起那些故事的时候,眼睛里才会盛放着那样的危险的却实在迷人的痴狂。
这样的痴狂不属于她。
那么,什么属于她?
呵呵,现在这不是她需要纠结的问题了。
橙子止住步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眼前是东西走向的宽阔马路,此刻无数明媚耀眼的车灯洋洋洒洒肆意蔓延开去,似亘古不灭的璀璨星河,烧尽至死的寂寞,只为绽放一瞬的热烈。她的眸色宁静淡漠,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乖巧甜美的装束与此刻的遗世独立格格不入。
其实在大部分人的眼中,橙子是温暖的,通情达理的,善于言谈交际的,善于安慰人心的。她是冬天里的温煦阳光,没有凌厉的棱角和耀目的亮度,只是无色无味地叫人倍感安心而惬意。虽然这样的安心和惬意,也最容易被习惯,忽略,以至于践踏。
橙子自己,喜欢这样圆润可人的包装,却也痛恨这样的包装。一边鄙夷自己越来越天衣无缝的笑容,眼角眉梢都是天真的虚假,一边中蛊般地一遍遍在镜中练习。当别人说起她的单纯,她内心会忍不住地得意,然后为自己感到悲哀。
最初认识他的时候,橙子并未留意。当时的她自顾不暇,正努力平复心底那座陡峭的冰山,因为它拔节生长的速度已非她能阻止,锋利的冰尖快要戳破她辛苦维持的那张面具。这场灵魂深处旷日持久的战争,橙子早已疲倦不堪。她豢养的那些隐秘的渴望都有着森冷的獠牙,一声深沉的低吠都会吓跑蜷缩在她身边不多的温暖。
他只一眼就看破了她。
一开始只是远远望着,用一种玩味般的态度端详着她的身心俱疲,仿佛在看一场蹩脚的表演。最终他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边耳语,魅惑无害的声音滋养了某种勇敢,何苦。
橙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血液里都流动这样滚烫的凛冽,这是一种宿命,更像是一种诅咒。他们都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掌心都长满了相似的荆棘,握紧的双手最能感知对方血液喷张时淋漓的热度,似一场熊熊的野火,疯狂地想要吞噬一切,包括彼此。
红灯开始倒数五秒,不安分的人潮开始蠢蠢欲动地裹挟着橙子流向马路的另一边。橙子步履匆匆,手一直死死地攥着手机。她并不是在等待什么消息,恰恰相反,她在想应该如何回一条消息。
那条消息冷冰冰地躺在她的收件箱里,只有四个字。笑死我了。
这条消息的前言,橙子已经不愿意去想起,因为那是她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服软,一字一句都淌着她心尖子上的血。明明错了的人不是她,到头来却是她魂不守舍,熬煮着自己谈笑风生。她心疼这样的自己,所以只能腆着脸尽力说服自己的骄傲纡尊降贵一次。只是前人字字珠玑,自尊心值几个钱。更何况,有几个人稀罕你的自尊心。
所以,此刻排上倒海的麻木混合着疼痛从心上破了的口子里倒灌进来,几乎瞬间便扼住了她的呼吸,自然也是她自己活该。
橙子兀自笑了,却是格外明艳动人。
他总说她傻,她现在信了。
正是城市一天中最美艳炫目的时刻,恢宏的灯海,流动的霓光,热气腾腾的喧闹,甚至是细流脉脉的江河都在尽力装点着这日复一日永不衰败的纸醉金迷。有无数面孔从橙子的身边匆匆闪过,每一张人脸上都写满了暗自生老病死的寂寞。没有人会关心此刻橙子的内心的孤独和倔强如何沸腾喧嚣,毕竟在这华丽盛大的帷幕之下,谁不孤独,谁不倔强。
流星擦过天际,也不过只有一瞬的绚丽。
鲜花荼蘼春天,也不过几个昼夜的香气。
一个生命中的一点点无关痛痒的悲戚,想要引起,能够引起,谁的注意。
人家如此爱恨随意,她又何苦要折磨自己。
橙子停下脚步,看着平时常去的面包坊的显目LOGO,决定进去买一点甜食犒劳自己,顺便思考一下如何还击对方冰冷的刀锋。扑面而来的诱人香气驱散了一些她心里的阴霾。她站在买单区前,热情的店员礼貌地问她喝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脱口而出,红豆燕麦饮。这是她一直爱喝的,也是她从来没有变过的选择。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记起不久前的一场笑语晏晏,他难得温和地说起并不爱吃红豆。
该死!该死!说好的不再想了,这才过去短短几十秒,她竟都做不到吗。
不过瞬间,橙子制止了正在下单的店员,略带抱歉的嗓音无可挑剔,对不起,给我换成美式好了。
美式也是橙子常喝的。一个甜到极致,一个苦到极致,橙子并不十分热爱中庸。
现成煮的咖啡最是烫嘴,橙子不想捧着咖啡在外面淋雨,便在店里的卡座坐下。
橙子掏出手机,怔怔地盯着屏幕背景。那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女孩,笑容明媚无辜,金色的长发在海天一色的蔚蓝中纷扬开去,精致得美轮美奂。橙子的手指在短信的图标上悬空着,僵硬怪异的姿势看上去像一尊不和谐的雕塑。屏幕开始一分分暗下去,终于锁定,橙子再解锁,再锁定,循环往复。
她觉得头痛了,有些赌气地把手机关了。
目光百无聊赖,开始在小小的店里逡巡。
落地窗前的吧台边坐着一对情侣,两个人都其貌不扬,女孩子甚至有些发福。两个人正在分享着同一块蛋糕,女孩子一边吃一边絮絮地和自己的另一半说着什么,神态轻松自然,好似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正在撒娇般地蹭主人的手心。
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场景。
换做平时,橙子绝对不会留意。
可是此刻……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摒住了气息,仿佛在死死抵挡某些咸涩。
虽然人没有上帝视角,但橙子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从来没有像这般轻松地和他相处。她倒不是严肃得一本正经,她也时时温柔甚至也会撒娇,但这样的亲昵仿佛是只是看似,无形中有一层透明的隔膜挡在她的面前,不许她流淌出内心最柔软的质地。
最后的声嘶力竭里,他说她从来不曾相信过他。她当时只觉得那是他随手扯来诋毁她的借口,现在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否则,为什么在他的吻疏疏落落地落下时,她只觉得整个人虚无而寂寞,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破了的旧口袋。
橙子两只手拢着手中的杯子,眼神里的层层防备开始缓缓褪去,裸露出坑坑洼洼空洞的凄楚。
有些事情,是不是只是她一直不愿去细想。
怕自己一点即透的聪慧,会戳破自己布防的层层借口。
怕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练达,无法成全自己感性的逻辑。
橙子心里最清楚不过,她是怎样的人,而他,又是怎样的人。
橙子有的时候非常不解自己为何对于人性研究如此痴迷,揣摩别人的心思甚至成为她的一种爱好。她看人事无巨细,小到一个目光的转折,语气的抑扬,大到一个人的声音动作,橙子都会细细在脑内咀嚼,点点滴滴汇成对于人事的评价。所以,在橙子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回自己,因为你越欲盖弥彰地想要掩饰什么,橙子越会不顾一切地一探究竟。自然了,这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中进行着,任何人都防不胜防。
而这一场场用目光进行的无声解剖,第一个对象自然是她自己。
橙子知道,自己的理性,甚至过分的理性不过为了掩盖自己的过于感性。她的爱如同飞蛾看向火光般不计生死的毅然,热烈地燃尽生命来成全自己的一点灼心。她不能爱上一个人,因为一旦爱上,对于橙子而言,那就一生一世,她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一败涂地。
橙子,曾经成全过自己,成为一枚楚楚可怜的烟火。
因为不这样做,她甚至得不到一个瞬间的注目。
明知是玉石俱焚,当时的她有一种孤勇,而这样的慷慨就义自然丝毫没有考虑挫骨扬灰后的冰冷结局。
她变得极度渴望温暖,但又本能地惧怕它,她张开怀抱拥抱任何一个向她展露善意的人,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把所有人拒之门外。她用温暖粉饰内心的凄冷,用笑容遮盖午夜的泪痕,她尽可能让自己被温暖包围,却始终不肯走出冰天雪地。所以树立起强大坚硬的铠甲,只因为剥开脆弱不堪的心在感情的事情自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直到她在茫茫风雪中看到他,满目荒芜里走来的另一个她。
卸下结霜坚硬的铠甲,都是一样的体无完肤,疼痛在他们的眼神里结痂,暗沉的血迹缓缓沉淀凝固,最终倒影出冰雪透彻的冷冽。终于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懂她,而她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懂得他。或许戳破了前世的纠缠,或许太需要一丛暖意,他们一拍即合,哪怕眼前的冰雪肆虐,总有一天他们可以一起走出眼前的疮痍,回到花香熏暖的春天。
可是,他并不想离开。
他能在冰湖上健步如风,能在雪崖上肆意攀登,他能细心描摹出每一种雪花的形状,还能雕凿出最晶莹的刀刃,更有甚者,橙子见识了他操纵冰雪的超能,他懒洋洋的不经意间,瞬间就能安排一场彻骨的崩塌惩罚任何视他们为怪物的人。他温柔牵着她的手,兴致勃勃观赏了雪白之下那些尖叫的绝望,搂紧她的肩告诉她,这是天意循环报应不爽。既然他们无辜接受这样残酷的惩罚,那么,就有人要为他们甘心情愿的陪葬。她渐渐明白,他们,是不同的。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他早已化冰为骨,化雪为魂,他眼里的明冽真的是因为那双剪水眸子真是冰雕玉刻,他早就遗忘了从前,遗忘了太阳,他甚至嘲笑任何有关于温暖的信仰,眼前的冰山皑皑就是他的无边花海,他只愿做这里的国王。
可她,却不愿意做他的王后。
无数次,冰雪几乎要冻住了她的最后一次呼吸,它们诱惑的捉弄就在耳边,它们要捕获她蚕食干净她深藏的干燥热烈的记忆,那是它们欲罢不能的饕餮。可是她分明感到了骨髓里微弱跳动的光明。为了这一点微弱的信念,为了铅灰色天空偶尔闪过的一角明媚,她愿意咬牙接受风雪切肤剔骨之痛,一步一步走来,她近乎已经是苟延残喘,但是终究有些力量支撑着她艰难抵挡风雪的入侵,她愿意等,等到云破日出的那道光束。
眼前的相依相偎,只是一杯甜如蜜糖的鸩酒。
她若想一醉不起,又何必忍受之前痛楚难当的清醒。
眼前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窗边的情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
橙子转过头,看向墙上玻璃倒影里满脸泪痕的自己,今晚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释然。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就是命定的结局。
橙子突然想起他曾经很认真地问她,觉得他在乎橙子吗。她当时的回答是可能吧。
彼时的犹疑,此刻她却有了确信。
橙子起身,没有带走桌上的咖啡,打开门的瞬间发现外面的雨停了。
夜沉如墨,空气里尽是繁华散尽后的静寂滋味,路灯晕黄的光线下,法国梧桐张扬茂瓞,浮金的叶片翻飞如蝶,那是今夜醉生梦死里的一丝不肯松懈的高贵,也是最后的王朝覆灭前的最后一场奢华。
可橙子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