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新生活
母亲已经渐渐地学会从悲愤中走出来，她不时地告诉我：凭咱们双手一定可以活得很好。我佩服母亲的勇气和毅力。经过一个熟人的介绍，我和母亲来到一座城市的工地上。这里的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差。为了生计，母亲放下女人的架子，跟建筑工人打成一片。也是为了我，她才去干那种死活儿。
母亲是个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要比习惯干粗活的男人差一截，但她还是咬紧牙关，硬撑下来。开始便和建筑工人一起担砖头，后来又跟着人家搬水泥，这可比担砖头还要吃力得多。母亲每次回到简易棚里时，总是痛苦地告诉我连大便都蹲不下。我只有抱着母亲痛哭一场。还是后来，一位女领导来视察，发现她的一个同胞在跟大男人们一起干苦活，也就是我的母亲。当时女领导就把母亲叫过去，问清原因。
以后的日子，也就是自那位女领导来了之后，母亲的工资待遇好了许多，她由搬运队调到推车队。如果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或者只要多认识几个字，会算一些基本的算术，就可能会成为一个计分的工头。可惜她没有那个命，什么都不会，唯一可以拿出来的便是自己的劳动力。母亲很实在，她并没有去埋怨自己没有知识，而是很乐观地接受有能力去完成的事。她很容易满足，她此时已经基本上满足了。
母亲有了工作，我心里塌实多了。虽然我不能去读书，但是可以去书店借便宜的书。白天，书店便成了新的家，而到晚上，我就把白天的东西消化，然后帮妈妈洗脏衣服和破鞋子。这种生活，暂时稳定了我。然而，仕城送给我的路遥文集里的《平凡的世界》却似融进我的血液里，夜夜在睡梦中澎湃。
时间久了，我渐渐地和工地上的人混熟了，而母亲由于老实和勇敢，得到工人们的肯定和爱护。一些乐观主义者在工地上经常说母亲是这里的稀有动物，做为女人，应该保护。因此，母亲的工作比以往更轻松了。在棚子里，我已经看到母亲笑了好多次。她也常常很慎重地告诉我：工地里的民工都是好人。
眨眼间，和母亲来这里就生活了快三个月。
腊八那天，这个城市也冷，工棚上的帆布被风吹得“叭叭”作响，我和母亲没有多少过冬的衣服，早已冻得全身发抖。虽然如此，我的心里还是高兴，母亲发工资了，那笔钱还不少，但是如果要我在城市里读书，还差远了。在这里，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送我读书。
“林子，无论如何，明年一定会送你去学校读书。”母亲的眼神很忧虑，可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妈，你要好好休息。”我紧紧地抓住她那冻得发抖的双手。
“为了你，妈一点都不辛苦。你是妈妈的好孩子，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
母爱，只能用爱去回报。我常常在想：等自己长大有钱，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我和母亲拥在一起哭了好久，直到眼泪在风中变成尖锐的刀子。下午，在民工小许的请求下，我们母子俩才勉强跟其他工人一起去闹市玩。有民工队长贺卫刚领路，他是一个**员，拥有一个装满了思想的头脑。开始，他就在友善地责怪着母亲。
“你做为女人，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腊八，每年才一个，在村子里今天可热闹了。而你呢？做母亲的，要为孩子，也应该出来逛一逛呀！”贺队长边走边对母亲说。
“贺队长，我现在任务重，这个做母亲的责任重大。”母亲很无奈，她又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话不能这么说，你也不要悲观。林子虽然小，但是，他在生活上受的磨练已经超过他的年龄。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他肯定希望母亲能够带他出去玩。这是个懂事孩子的想法，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母亲。这就是母子情深。”
我点了点头。贺队长的话是句句落在我们母子的心坎上，看来他还真不简单。
他对接着跟母亲说：“小李，你知道孩子的想法吗？”母亲摇了摇头，没有说法。其实我明白母亲在想什么。
孩子还小。
“他是希望累了一年的母亲能够好好地休息一天，哪怕是半天也行。”
不错，贺队长的话是一句紧扣一句，这就是做儿子的想法，我只希望母亲把贺队长的话深深地记在心里。
这时，母亲停住脚步，颤动一下，机警地瞧了我一眼。她被贺队长的话语感动了。
在贺队长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一齐涌到菜市场，小许是最活跃的一个，难怪很多比他大的民工都叫他猴子，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在菜市场里，本来就挤满了人，而小许却偏偏还要东撞西碰，有时踮着脚扑到人群里去看热闹。幸亏他是个大人，要是小孩子，还真有点担心他会走失呢！我们的口袋都有钱，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去买好一点的菜，特别是母亲，专挑那些被人选过后的便宜货，还是在我这个儿子的苦苦要求下，才心痛地买了一条还不足七两的鲤鱼。贺队长的菜要丰富一些，他并不是钱要多，而是思想上要“先进”。他说累了一年，也得好好地享受享受几天……
大家都买好称心的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双手空闲着，也没有人要帮忙。因此把双手放在口袋里，悠哉游哉地在路上大摇大摆地吹着口哨。天虽冷，人吸进的气像在舌根下冻结一样，但大家还是不停息地呼吸那刺鼻的冷风。真的，太高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个时候高兴过一两回，至于具体的事件，自己都快遗忘了。过年的时候，高兴是应该的。
大家走在路上老是说快掉牙的正经话，小许于是把脚步移到我这边来。他见母亲手中塑料袋中的鱼在挣扎，心中又来劲了。他提高嗓门对大家说：“哦，李大姐买了一条好大的鲨鱼哩。”
果然，大家才注意起母亲手中的袋子来。
“李姐，你这条鱼到时候会把锅给冲破。”另一个问。
我捂着嘴巴偷笑。都怪母亲太节约，我倒要看看母亲怎样下台。
快两斤重，就算把天下认识称的人全打死也不会有人认为这条鱼有两斤。母亲似乎把别人当做三岁小孩一样耍。一条不足七两的鱼怎么可能提在手中就能涨到它本身的三倍，我在心中批评母亲撒谎。大家听了母亲的话，个个笑得弯下腰，合不拢嘴。小许差点笑得把手中的菜掉在地上。
“李姐，你的称是不是古董？”小许在揩刚才笑出来的口水。
“小李，看你以后还怎么在大伙儿露面。我刚才都说了，过年这段时间是要用来享受啊！老实说这鱼是谁要求买的，到底有几两重？”贺队长倒很认真。
“是……是林子选的。”母亲指向我。
我没有想到母亲会来这一招，自己下不了台，还要把儿子拉上来。我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告诉大家：鱼是母亲自己买的，要不是我坚持，可能这条鱼要变成五钱的小龙虾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他们没想到母亲手中这条鱼果然才几两重。这一下，母亲的脸红了，她跑到我面前，生气地要我把东西全提上。她说自己的手酸了。我看母亲并不是这样，她这叫做报“一剑之仇”。
我很早就想在过年时自己亲手点几根花炮，这也是从小到现在一直的愿望。可是，这次除夕时，我不能如愿以偿，只能站在空地上，看城市的那一边烟花满天飞。在火光爆开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爆开，分散在天空中。但是，只要有母亲在我身边，我同样心满意足。
母亲好象知道我的心思，毕竟我是她亲手带大的。她摸了摸我的头，小声地告诉我：下次过年时，让我亲手放烟花。
过了这个年，又证明自己大一岁，而母亲却老了一年。我在为自己慢慢长大而欣喜，又在为母亲的渐渐衰老而担忧。看着她两鬓越来越多的白发，我的心在啜泣，流的泪化成血淌在心脏里。
我又开始寂寞无聊起来：一是好久没有见到仕城和刘竹这两个人了；二是这一带的书店里的书几乎都被我看过了。现在已无所事事。母亲要借钱来给我上学，我哭着拒绝了。不是不想去上学，而是不敢去。如果这一去，母亲要比以前负担更重了。
我不忍心这样做。
《平凡的世界》我又看了一遍，我觉得路遥太谦虚了。这怎么能说是平凡的世界呢？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来。
为什么我要来到世界上？为什么我要接触路遥？
这些问题，让我想了好几天，却没有头绪，甚至连自己的脑壳都胀了。我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废人。这会连累母亲，我害怕这个想法变成事实，便不敢再想下去。
好久没有感觉下雨的滋味了。今天下午，沉闷好几天的天空终于落下几滴亮洁的雨滴，开始，地面上掀起一片灰尘，慢慢地路面开始湿润起来，我站在雨中，感觉头发在一丝一丝地往上伸，在迅速地长长，变粗。那集成水珠的雨点已顺着头发开始往下流，一直到我的下巴……
夜晚，天空中骚动起来，闪电像蜈蚣一样滚过天空。雷声比起重机还要暴烈。就在这一夜之间，干燥了快半季的大地被雨水洗刷成一片光亮，那曾经龟裂的地面上汇成汪洋浊水，工地停工了。
这是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春雨。
第二天，发现平时堆放废品和各种工具的空地上长出一层绿草，虽然草尖还在发黄，但已经冲出束缚，很富有生命力。
直到第四个下午，雨才算停下来。心情跟着天气的也渐渐变得舒畅起来。工地上很热闹，不是机器声，是有很多人在议论着什么，里面有母亲的声音。我坐在板凳上，正想起身跑出去看个究竟时，小许如鬼魅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差点吓我一大跳。他做了个鬼脸，撮了撮湿漉漉的头发，把一盒用纸包着的东西小心地放在巴掌大的餐桌上，然后自己又挨着我坐了下来。我生气地捏了他一把，痛得他大叫娘。
“小许哥，那边为何这么吵闹，工地上发生什么事儿？”我缠着他不放，嘴里在咕噜地说个不停。
“你烦不烦，小孩子也管闲事。”
“可是，里面有我母亲的声音。”
我很不服气。首先，我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子。说实话，他们男人身上该长的东西我全有，只差没有老婆和儿女；其次，我不是管闲事，是关心工地上的工人。这个小许，既然这么不能理解我，于是我使劲地把他往外推，并说以后不愿意再看到他。
他经常干累活，早练好一身蛮劲，我还没有推dao他，自己倒被他扣住了手腕。
“你连小孩子也欺负。”我在挣扎。
他眨了眨眼睛，又冲我笑了笑。
在没有条件可讲的情况下。我甘拜下风，认输称臣。这比当年签了《马关条约》还要羞耻。小许突然认真起来，他站起身把刚才放在桌上的那个用纸包好的盒子递给我。我接过东西，却不知道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林子，你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这个小许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撇了一下嘴，不去理睬他，感觉跟这种人呆在一起会让自己心烦。
“这盒子里有一本书，我很喜欢它，相信你也一定会爱上它。”他依然很神秘的样子。
在我故意装着心不在焉时，他悄悄地走出去，外面响起了鞋踏在稀泥上的嘎吱声。我再也无法忍住好奇心，赶忙把包装纸撕开，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的是一本我梦寐以求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怔住了。老实说，平时在每家书店找不到这本书而去责怪老板不配去开书店，有时甚至跟卖书的老板争论一番。它的出现已经来不及让我再去考虑别的事，急忙打开书，很习惯性地斜卧在木板床上认真看起来，如在特别饥饿时寻找到一顿美餐。有了书，我空荡荡的脑袋里又开始装起东西来。一次，贺队长见我看书入了迷，开玩笑说我这颗小脑袋迟早有一天会被东西冲破。那时我不在意，说冲破脑壳可以去医院买个止血膏贴上去就没事了。
现在，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不知道是贬义还是褒。
后来，又有人悄悄地跟母亲说，你这个儿子已经被书迷上了。母亲倒是开朗，说这个儿子是被自己放纵惯了。不错，不管是什么时候，母亲总是支持我多看点东西，无论是什么书，看了总比没看好——即使她没有文化，但却懂得读书的重要性。
是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我重新认识工地上的小许。正因如此，我对他的兴趣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我独自找到正在休息的贺队长，想从他口中知道关于小许的背景。果然，我没有找错人，贺队长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小许的全名叫做许文章，毕业于某重点大学的建筑工程与设计系，他曾经参与设计了省城最大的立交桥，有一年还被被评为省十大杰出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