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部队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行进。行进的速度缓慢。
紫阳崇山峻岭,沟壑纵横,峰有千转之险,路无百步之平,好在战士们都来自山里农家,登山爬坡,越溪过涧,已成习惯,没有一个喊苦叫累,更没有一个被撂下掉队。
行走了一天,一路平安无事,既没有遭遇土匪的截击,也没出现惊险之迹,天气也格外的晴朗,像是老天在特意眷顾这支仁义之师。只是在通过一道山腰密林之处,忽然遇见一头豹子。豹子立在50米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昂首而立,一双灯泡似的眼睛精警地注视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几乎是每个战士都要望一眼豹子,但也就是望一眼而已,没有一丝胆怯,有些战士甚至还对着豹子指指点点,说着豹子听不懂的俏皮话。这种无视甚至是轻慢的举动,让这个凶猛的山林动物发威了,它对着天空发出了愤怒地吼叫,吼叫声震响山林,惊起鸟雀乱飞。在它眼里,山里的动物都是它的一道菜肴,这些动物都是为了它的存在而存在的,同样,正是有了自己的存在,才让其他动物在被追逐奔跑中日益进化。物竟天则,适者生存,这是自然法则。谁要是打破了这个法则,就打破了自然界的平衡。
一个不吃肉的民族最终会被虎势衅端的民族征服消灭,一个不吃肉的动物最终会被一张血腥利嘴撕碎吞噬。
豹子继续不停的吼叫,但它却不敢发起进攻,它只是想摆出一种凌人的姿态吓唬一下而已,目的是想让眼前的人群尽快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因为它明白这些背着长枪的人才是真正的动物之王,惹急了说不定真的就对着它放上几枪,所以它在喉叫的时候也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同志们,加油啊。豹子都在给我们壮威送行。”吴支队长大声说道。
“哈哈……”
这触景生情式的鼓动立刻引起一阵欢笑。战士们甩开膀子,步伐迈得格外欢实。
5
寂静的山林也许会是道风景,但部队在没有隐蔽的必要下埋头赶路势必显得有点单调而沉重,这就需要来点欢声笑语来鼓劲,正如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点念头或者是有点欣悦的事情来渲染,劲头就更加十足了。于是,有些俏皮的战士提出来要党代表冯英唱山歌。冯英说,那些山歌你们听不得,听了就怕走不动了。战士们起哄了,说,有啥听不得的,山歌不就是在山里唱的嘛,我们就喜欢听那些听不得的酸歌。只要你敢唱,我们就敢听。
这种带点激将法的话语还真奏效,把冯英的激情也激发起来了,她也想扯开喉咙宣泄一下郁闷的心情,让自己的心绪在这山间痛快地释放。
她停下来,靠在一快石包上,大声说,那就给你们唱首《舍得皮肉舍不得郎》,让你们耳朵过下瘾。
战士们拍手叫好,干脆原地停下,期待歌声响起。
冯英喝了一大口水,润了喉咙,高声唱起来:
郎捧桌子姐捧香,
眼泪汪汪对郎讲,
昨晚为郎挨顿打,
打得浑身都是伤。
哥啊,
我舍得皮肉舍不得郎。
歌声清亮,如山泉爽口,是那样的爽朗润贴。
许多战士都一起跟着学唱起来:“哥啊,我舍得皮肉舍不得郎。”
叫好声,嘻笑声把山林吵得一片欢。
吴支队长也是乐呵呵的,但他跟快就收起笑脸,说:“唱些什么污七八糟的歌,莫把战士们的心唱野了。给大家唱首红色歌谣好不好?”
“要得。”冯英呵呵一笑,脸上没有半点羞涩,“那就给大家唱一首《盼望红军进山来》。”
高高山上一树槐(哎),
槐树下面搭高台(耶)。
香茶美酒台上摆(耶),
盼望红军进山(咧)来,
救咱穷人(咧)出苦海(耶)。
歌声刚打住,吴支队长振臂一挥,大声说:“同志们,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我们这次挺进紫阳,就是救咱穷人出苦海。有信心没有?”
战士们齐声唤:“有!”
“继续前进!”
部队按照指令出发了。打头的战士掣着红旗。红旗迎风招展。
6
其实部队行进了一天,也只是刚踏入紫阳地界。翻过前面的漆筢大梁,进入六道河,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进入了紫阳南部边缘腹地。六道河由黑水河、条沙河、赵溪河、竹溪河、大楠河、小楠河六条沟河汇集而成,交汇之处建有一集镇,山势崔巍,峡谷幽深,林海莽莽,路径曲折,农副产品丰富,盛产中药材,蕴藏大量的无烟煤矿,与南部相邻的八道河摇相互应,虽地处边陲,却进退自若,翻界岭南下可到四川城口、巫溪,西过漆筢大梁可扼住任河下游,出汝河可直捣紫阳汉江重镇洞河,可谓进可守,退可攻,自古就是流民起事、匪患猖獗、虎狼交迹之地。
翻过海拔两千余米的漆筢大梁,部队来到一个宽敞的草坪停止前进。此坪名为混人坪,方圆五公里,一眼望去,视野所及全是绿荫荫的坪地,历史上轰轰烈烈的白莲教起义军曾在此地安营扎寨,现在还留下许多残垣断壁。时辰已过黄昏,天色开始擦黑,部队开始起灶做饭,战士们东倒西歪躺在草坪上休息。正在这时,观察哨兵前来报告,不远处发现有人迹活动。
吴支队长命令侦察排迂回包抄过去,将人带回,询问方知是十几个背脚夫在那里歇息。
“老乡,不要怕。我们是红军。”冯英和言悦色安慰说,“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哪里人?在这里干啥子?”
可能是问的太急,背脚夫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位老大爷回话:“红军我们晓得,我们一年四季脚踏川陕,都见过红军,晓得红军跟穷人是一条心的。这不,我们也是刚从四川背货转来,在这里歇歇脚。”
“老大爷贵姓?”
“免姓王。”
“你们这是为哪个背的货?”
“给闻团总背的。八道河贸易栈和所有客货店都是就是他家的。平时生意道路有水路和旱路两条。水路出任河下汉江到汉中,旱路就只能靠我们这些背佬二运到城口和万源,然后再经过那里的货栈转运到CD、西康、青海那些地方。春季背茶,秋季背生漆、桐油、药材,转来的时候背盐,还有布匹等持家过日子用的东西。唉,这年头,能有口饭糊口就算是好的了。”
听了王大爷一番话,在场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再仔细大量这些吃脚力的山民,衣衫褴褛,年纪大都在30岁以上,常年奔波劳累,每个人脸上都刻满艰辛和阴郁的印痕,这是历史的印痕,这是岁月的印痕,这是生活的印痕,从这一张张面部的神情,可以看出山民生活的困苦。但是,人还是要生存下去的,尽管生存是多么的艰难;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尽管生活是那么的万般无奈,就像任河水滔滔奔流,一路冲泻,势不可挡。活下去,艰难地活下去,是山民的惟一希冀。有了这份希冀,苦日子就有熬到尽头的一天。
在这十多个背佬二当中,有一个相当年轻的后生格外惹眼,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在这个特殊的群体当中形成反差,而是他的相貌让人瞧着有点不对劲。他的年纪看上去绝对没有超过18岁,头上缠着一块粗蓝布,脸上肤色虽然不是白皙,但显得细腻润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纯明亮,虽然他一直低头不语,但也掩饰不住羞涩和慌张。
冯英指着他少年,对王大爷说:“他年纪这么小就出来背脚,背得起吗?”
王大爷叹了口气:“莫得法哟,我一个老汉常年在外,把他一人搁在家里,不放心喏。”
“他爹娘呢?”
“都不在了。”
“咋个都不在了?”
“前年冬天,大土匪王三春来了。来的时候是在晚上,那个狗日的带着土匪,又抢又烧,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整,没跑的,没躲的,都没跑脱。土匪冲到我屋里,看没得啥抢的,就把我儿子砍了,儿媳妇让几个土匪糟蹋,死的时候身上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我老了,瞌睡少,听见外头闹叫,赶忙起来,抱起我那孙子从后门跑到山上刺笼里躲起来。等土匪走了,才敢回来……”
提起伤心往事,王大爷已老泪纵横,那些个背脚夫跟那个少年也都抽泣起来。也许每个背脚夫心里都埋藏着一段不愿触及的惨痛记忆,只是这些记忆无处诉说。
“这些挨千刀的土匪!”吴支队长忿然而起,“总有一天,要和你们算血泪帐的。”
冯英强忍着泪水,安慰说:“王大爷,老乡们,不要难过,红军会为你们做主的。”
王大爷擦干眼泪说:“我们都盼望红军进山来,别些人可能还不晓得红军是啥队伍,可我们这些背脚的晓得,晓得红军是**的队伍,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
冯英说:“对头。以后还望你们在老乡中间多宣传红军,要让所有的紫阳老乡都晓得红军是老百性自己的队伍,这样他们心里头才有个盼头,也让那些欺压老百姓的反动统治、地主恶霸、土匪豪强心里有个怕头。”
正说着,警卫员狗蛋子端来了晚饭,吴支队长招呼王大爷和他的孙子吃饭,并让狗蛋子领着脚夫们去了炊事班。饭后,冯英把王大爷单独留下,想通过他了解一些更多的情况。
这一打听不当紧,倒是让两位红军指挥员吃惊不小。正如冯英所料,紫阳的确涌进来一支外武装,领头的诨名叫韩剥皮。韩剥皮是他的诨名,有这个诨名的人,他的真实姓名就没必要知道了。此人原系关中地方武装某部一下级军官,不甘为人之下,便乘关中匪事做乱之机率领手下上终南山为匪。时值冬天,部下皆单衣,整日冻的如寒号鸟一般,龟缩在山寨,为解决手下过冬问题,他瞅准山下赶庙会机会,包围了会场,勒令群众脱下棉衣,并将所有民众扣为人质,既解决了兵士冬装,又发了一笔小财,自此,“韩剥皮”臭名像屎盆扣在这位山大王头上,百姓呼之皆吐口水,连呼口臭。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联合发起护党救国反蒋期间,陕南驻军东调,防御空虚,韩剥皮借势发展,率千人之众自川边一带进入紫阳南部。
紫阳经历了无数此外来武装袭扰,官绅民众都已成惊弓之鸟,得知韩部入紫,县城一片哗然,县长与地方绅士商议,决定“以匪治匪”,由县政府和地方乡绅共筹款项招安,供养韩部一应军饷,驻扎县城维持地方治安。韩剥皮正处于无立足之地,假惺惺推托一番,遂于1930年春以“司令”名义进驻紫阳。韩部东流西窜,喜得立足之地,如鱼得水,乘机在各区派驻部队镇守,名义上是保境安民,实际上是想拥兵自重,意在独霸紫阳,进驻不到一月,便撵走了县长,一人独掌政军事务,一方面,他在各乡建立税公所,派驻税丁,肆意征徼赋税和维持费用;一方面委任地方豪强势力人物为团总,以组建地方民团抗击流匪为由,拉拢扶持小股土匪,一时间,紫阳各地冒出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团总。这些团总横行一方,肆无忌惮,倒霉受害的自然是穷苦百姓。山歌民谣记录了当时社会的缩影,如反映司法黑暗的:“老百姓不发颠,衙门里断火焰;饿死莫做贼,气死莫含冤。有理五十板,没理百十钱;官司展不展,只看钱不钱。”反映高利盘剥的:“八斗本,加五算,隔夜就是三十担。孙比爷大好多倍,管你穷人是死活。”反映地主凶恶的:“邱家老虎詹家豹,胡家獐子林家套。”反映地方匪患的:“八道府,六河县,双河就是差人店。”更有那些反映穷苦生活的《长工谣》《船夫谣》《碳工谣》等山歌民谣,简直就是百姓呼天呛地般的哭诉!
既然情况出现了变化,当务之急是部队眼前的问题。冯英问王大爷,这六、八道河方圆几十公里除了闻团总这支已知晓的武装外,还有没有其他武装。王大爷说,六、八道河原先都是闻团总的地盘,去年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个绝治安,这个狗日的占了双峰寨,霸了六道河,凶的跟豺狼一样,黑的跟煤炭一样。你们现在就在他的地盘上,当心莫让这个狗日的咬了。
吴支队长哼了一声,说,想咬我,看他长了几颗虎牙。
王大爷一听,就笑了,说,红军来了就好了,把这些狗日的都打掉,为穷人出口气。
冯英说,只要祸害老百姓的土匪,红军都是要找他们算帐的。他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接着又说起闻团总,听说这个闻团总出身书香门第,他也是个有点文化的人,在这一带还没多少民愤。
王大爷说,你对紫阳蛮熟悉哟,听你口音,倒像是本地毛坝关一带的人。
冯英一笑,说,大爷还真有眼力,我就是麻柳人。
王大爷乐哈哈的,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但说起闻团总,他一下子来了神,而且是津津乐道。闻团总在这一带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家祖上在清朝嘉庆在六八道河招募乡勇,与清军搜剿白莲教立下战功,被封为六品武官,家境百来年不衰,到了他爷爷和老子这辈,却连出两个秀才,在双河塘办了书院,被称颂为“林中两秀才,双河布精道”。闻团总自幼熟读史书,曾考进保定军校,没到一年不知道为啥又回来了。他父亲死后,就接管了闻家所有家财。莫看他是个读书人,却一点也不像个书生,生得牛高马大,仪表堂堂,说话高声大气,酒量惊人,人称“闻八壶”。他家以前也只有几个看家护院的人,直到前些年闹土匪,才购买百十条枪,组织团练,打跑过钟人杰驻双河摊派粮款的驻军,抵挡过王三春土匪,还抗捐抗税,八道河三年都没交过粮款。他这个人最恨的就是强盗,大至拦路抢劫,小到拿人一针一线的小偷,只要抓到,二话没说,杀!在他的地盘上,很少有祸害老百姓的事发生,往来商旅也爱与他打交道。
吴支队长说:“照你那么说,这位闻团总倒是个明智的山大王。”
冯英也点头称赞:“不是所有的山大王都是恶霸。在这乱世难得遇见这样的人,也算是百姓的福分。如有机会,我们倒是很想拜会,领略一下这位团总的风采。”
王大爷说:“要得,要得。”
吴支队长显得不已为然,只是淡然一笑,也许在他眼里,这些散兵游勇只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值得摆在桌面上来说。作为一名军事指挥员,胜利完成任务才是主要的,但是现在不但没响一枪一弹,连追击对象侯子俊一点消息都没有,而自己就好象是头无头苍蝇,在这深山密林里瞎碰乱撞,心里的滋味就像是倒了五味瓶,焦急、沮丧、怒火交织在一起,他想从王大爷口中得知一点侯子俊的蛛丝马迹,话到了喉咙却又噎了回肚里,他觉得跟这个山里老汉过问军事上的事简直是白废口舌,而且有伤面子。他坐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显得有点急不可耐。
冯英觉察到了支队长的心思,对王大爷说:“大爷,多谢您为我们提供了情况,天也黑尽了,您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的。”
王大爷赶忙说:“莫客气哟。是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马上就走,晚上走更安全。”
三人都起身,正欲道别,王老汉却又停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显得难为情。
冯英说:“大爷,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莫客气。”
王大爷说:“有个请求,不晓得该说不该说。”
吴支队长说:“说吧。”
王大爷说:“我想让我孙女跟着你们走。”
孙女?王大爷话一出,两人都有点糊涂了。
“哎呀,怪我没给你们说清楚。”王大叶一拍脑门说,“不瞒你们了,那个年轻背脚的就是我孙女,扮成男装是怕路上吃亏。”
吴支队长相视一笑,都点头默许了。
王大爷很高兴,忙大声把那少年喊到跟前,说:“凤儿,我把你托付给红军了。你跟他们走吧,莫怪爷爷心恨了。”
凤儿扑进老人怀里,爷孙二人眼里都噙满泪花。
冯英把凤儿拉到自己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莫哭,一哭鼻子就不好看了。以后就跟着姐姐做个伴儿。”
“恩。”凤儿用衣袖擦干了眼泪,亲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吴支队长也高兴地说:“我们队伍又多了一位女战士喽。”
警卫员狗蛋子笑得嘴都合不拢,吴支队长一拍他的脑袋,说:“你高兴啥子嘛。以后要多照顾她哟。”
狗蛋子来了个标准的立正:“是”
在场的人都开心地笑了。笑声打破寂静的夜空,秋风吹佛空旷的草坪,也把欢笑吹向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