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还是整个都糊了。
随着字迹的模糊,书上的书气也瞬间消失,彻彻底底的成了一本残卷。
陆老头坐在那,整个人失魂落魄,继而捶胸顿足,一阵懊悔:“年轻时候就糊涂,老了,老了,更加的成了老糊涂。”
“您先别着急,看看有没有补救的办法。”赵令仪皱着眉头,一页一页的翻,发现上面的字迹都模糊。
书上的字被茶水打湿了,而这本书又是圣上点名要给太子的书,陆老头冷汗淋漓,“我这老命算是不用要了,反正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竟会给人添麻烦,回头我便向圣上请罪,自缢。”
赵令仪听他说的怪吓人的,只觉得一本书总没一条命来的值钱,可看对方那就成那副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仔细回忆这本书,脑海当中居然还有些印象,好像自己曾读过。
在书库的这些日子可以说像是一块海绵一样,孜孜不倦的吸取着智慧,在陆老头将东西拿出来之前,早就已经翻阅一遍。
她在这个时候必然要挺身而出:“这本书我看过,我能给它背下来,写下来。”
“孤本价值连城,就算重新默写一份也于事无补,这是出自前朝大师之作,惊艳绝伦。”陆老头摇了摇头,表示对方不用再为自己操心,无论接下来有什么,也都能够坦然面对。
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纵然一时焦虑,也会很快的安定下来。
赵令仪倒是不这么觉得,侃侃而谈:“纸笔都是廉价之物,何以用纸笔写的孤本就价值连城,本质就在于书写的内容,装载的容器有价,里面记录的思想才是无价的。只要内容不变,哪怕是写在树皮上,太子殿下看了一样能受益。”
陆老头仍然迟疑,说:“这是圣上赏赐给太子的,自然说隆重非凡不可轻率。儒家最重君王,我这轻慢君王,儒家大忌。”
赵令仪在未读书之前学的是道家,所以会更加坦然一些:“礼重情义更重,圣上若看重的是表面价值,完全可以赏赐黄金珠宝,选了其貌不扬的孤本,正是表达对太子的期望,望太子增添才学。”
不过这份心思恐怕是白费了,前世在太子身边的时候,倒也见过圣上,赏赐了不少有关文学之类的东西,只可惜太子殿下都不过目,多半都是叫自己看了。
再有心也再贵重的东西,只要人不领情,那就是白弄。
江绛心根本就不会在意给的是什么东西,所以这些东西被替换过也无所谓。
陆老头轻闻这些话,不由得深深的看了赵令仪一眼,眼中多了几抹倾佩的目光,感叹道:“我一个快要入土埋葬的人,懂得竟不如你一个小姑娘多,果然是块朽木不可雕也,就算是守着书院也没用,难怪你会获得进书库的权力。”
“那里是权力呀,分明是被惩罚。”赵令仪也是为了分散着人的注意力,当自己为什么能进到这里面说了一遍。
陆老头越听越愤慨,拿着拐杖在地面敲来敲去:“我在书院那会儿,大家一个个还都是品性正直,如今怎么越来越会耍那些阴谋诡计!这里是书院读书的地方,想耍阴谋诡计去朝堂呀!”
“正直原因造化功。就怕那啥阴谋诡计去朝堂的人多了,像杜甫抒发诗人宏图不展的怨愤和大材不为用之感慨的诗句就多了。”赵令仪苦笑两声,这首《古柏行》当真令人感慨。
陆老头也忍不住唏嘘好几声,摇了摇头。
两个人唏嘘一番,便去找来纸笔,赵令仪开始提笔写字,默写出自己记忆中的那些东西。
轻若鸿羽的上品狼毫握在手中,赵令仪调整了一下手势,捏着笔杆的手便立即在宣纸上舞动起来,行云流水、动作自如,平常人家默背都有些许停顿,偏偏赵令仪却如对着书本抄写一般,笔画之间一气呵成。
顿时,在陆老头心中,对赵令仪又高看了三分。
继续看下去,她的字体强劲有力,又非常工整,隐隐透着一股金色的才气,提笔落字,十分的耗费心神,每写一个字,额上的汗珠就会多一分。
陆老头越看到后面越激动,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赵令仪笔下的字体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傲骨,笔墨点缀在宣纸上,仿佛都纷纷活过来一般,彰显着咄咄逼人的灵气,说是银钩铁画,将才之笔都不为过。一介小小女子能有如此胸襟,实在令人折服。
这样的女子百年也难出一个,陆老头几乎可以断定,赵令仪将来必定会在朝堂上大放异彩。
他能在入土之前见到朝堂多此良才,便是死也瞑目了。
良久,赵令仪停下酸涩的双手,把狼毫搁置在笔架上,待墨迹晾干后帮着陆老头把《毓兰亭》装订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看着手中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毓兰亭》,陆老头躬身向赵令仪行了一礼:“真是后生可畏,老陆我之前不识珠玉,实在惭愧。这次能留一条老命,多亏你这女娃娃了!”
赵令仪怎敢让一个辈分年龄都比她大一轮的长者行如此大礼?
她立刻扶起陆老头,微笑着摇摇头:“老爷子您可折煞晚辈了,令仪被禁足书库,这段日子少不得叨扰您。默写这《毓兰亭》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您无须挂心。”
陆老头感激地点点头,从身旁的木柜里翻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红木箱子,小心翼翼的将《毓兰亭》放在里面,再扣上铜锁,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把那个红木箱放进柜子里,陆老头拄着拐杖起身,对赵令仪微微颔首,说了句“跟我来”,就径直往后排的书架走去了。
赵令仪不明所以,猜测陆老头可能有事情吩咐,便应了一声,乖乖的跟了上去。
陆老头带着赵令仪来到最后一排书架,便停了下来。这排书架邻近墙壁,架上的书籍也寥寥无几,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正在赵令仪不解的时候,陆老头用拐杖敲了敲墙壁,只听啪嗒一声响,面前的墙壁竟然凹进去一大块,里面灯火通明,赫然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暗室。
赵令仪微微一怔,书库里平日里的出入就已经很严格了,莫说普通的学子,就连教习先生都不能擅自踏入这里,赵令仪能够来到这里,还是托了楚月关的口令。书库是书院里独立的一座高楼,离众人活动的区域甚远,外面还用一个硕大的庭院包围起来,足以将藏书保护的很好了。
没想到在这样重重的保护之下,书库仍然有一道秘密的防线。
看着陆老头走进去,赵令仪略一定神,摒除了复杂的思绪,紧随其后。用目光扫了四周一圈,更是暗暗惊奇。从外面看这间暗室不过方寸之间,走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
暗室里也摆满了书架,不过跟外面的大书架不同,这里面的书架都比较矮小,仅仅到赵令仪的胸口。书架上摆放的书也不像外面那么满满当当,而是一本跟下一本隔出一段距离,界限分明。最有特色的要属每本书的前面都挂着一张纸签,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赵令仪好奇的拿起一张翻看,发现上面记载着书籍的入库时间和收检人员,还有类别和重量这种零碎的信息,让她不禁感叹陆老头的细心。
直到看到纸签上的最后一行字,赵令仪才心下大震,握着纸签的手微微一颤,悚然松开。
那朱红字迹宛若鲜血,在雪白的纸面上干涸凝结,字字冲击着眼球:“《楚氏上书》著作者金陵楚氏二子楚非,于太雍三年斩首于京都法场,年二十九。”
金陵楚氏的案子赵令仪也略有耳闻,传言是楚非因为包庇乱党觊觎皇权,被下属告发,铺陈了十二条罪状,条条铁证。圣上龙颜大怒,赐死楚非。可那楚非却拒不认罪,在天牢里泣血而书,自辩清白,连夜陈词御前,后称《楚氏上书》。只可惜并没能挽救自己的性命,连带着楚氏一门也被发配边疆。
楚非生前为首辅大阁士,所著典籍繁多。在楚非被斩后,圣上曾下令,将这个谋逆之臣的著作悉数毁去,不得留存,楚非的绝笔《楚氏上书》也不知其踪。
今日居然在星空书院见到这本书册,赵令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星空书院可是皇室指定的高级学府,专为朝廷培养人才,更有名门贵族来此深造,怎么会私藏违禁书籍?
赵令仪压下心中的战栗,急急的去翻看书架上的另一本书籍,只见悬挂的纸条上同样标注着满满的字迹,最后一行尤为醒目:“《国策论》著作者岭南罗氏罗青松,前吏部侍郎,于太雍七年削去官职,同年四月郁郁而终。”
赵令仪猛然抬头,目光如电,扫向这暗室里的一排排书架,顿时觉得那死寂的书页里埋藏着腐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