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仪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雨水在台阶下积的深了,倒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儿来,她踩过时便微微一荡,碎成了涟漪。
跨了门槛走进去,引入眼帘的便是遮天蔽日的梧桐木,在这雾蒙蒙的天气里,那绿就显得越发的幽深,仿佛淬了毒。
赵令仪在院子的拱门前停了下来。那里错落的摆放着石凳,平日里她常在那里看书,竟然没注意到身后的白墙上竟已爬满了青苔,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枯藤搭在上面,杂乱无章的纠缠着,像一条条吊死的蛇。
赵令仪只觉得唇齿发冷,这一场阴雨如同照妖镜般,将这座外表光鲜的宅子下面隐藏的东西都一一照出来了。
不,或许真正被隐藏的是那个地方。
赵令仪闭了闭眼,感觉风从衣领处灌进来,春寒料峭的滋味她算是领悟到了。
她拢了拢衣襟,感觉胸腔里正剧烈的跳动,像是那个随时都要破土而出的秘密一般。然而她握着伞骨的手指紧了紧,还是坚持的往那个树荫最茂密的地方走过去。
**心眸中掠过一丝担忧,也无声地飘了过去。
赵令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她薄唇微抿,显出一丝倔强,飞散的雨珠打湿了她的鬓发,有几缕贴在面颊,映衬着苍白的肌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等终于走到那扇门前,赵令仪反而踟蹰了。明明那个屋子她已经打开过一次,如今却连推开门的勇气都没有。
门上挂着铜锁,可能是因为潮湿的关系生出了些锈迹,有种顽固的意味。空气中散发着朽木的味道。
赵令仪将撑开的雨伞慢慢收紧,搁在一旁的空地上,然后缓缓地推开木门。
是了,门上的锁早就断成了两截,只是强撑着脸面而已。
门开了,弥漫的灰尘迎面扑来,呛得赵令仪咳嗽了两声。**心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在触到她衣衫之前又收了回来,眸中掠过一丝自嘲。
他没有忘记,他们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离得太近也不过是伤人伤己。
赵令仪没有发现同伴的纠结,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嘴唇有些苍白。
空荡荡的房屋内,正杂乱的摆放着一些物品,桌椅瓢盆,书架石雕,画册屏风,大大小小不一而足,都积压着厚厚的灰尘,似乎是被遗忘在这里了。
**心一望过去就不禁瞪大眼睛,脱口惊呼:“哇,眼睛都快闪瞎了,没想到你这人表面清风,实际上藏了小金库啊!”
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完全搞错重点,赵令仪不知道是该夸他愚钝还是财迷了,眸子斜斜一扫,凉凉道:“这都是赵清扬那家伙的收藏。”
“噗嗤,”**心一下子笑了出来,指着屋内的东西道,“你当我傻啊,哪有人搬家把宝贝落下的?”
“所以这些还不够宝贝啊,”赵令仪无奈的解释道,虽然跟这榆木脑袋解释也不一定能懂,“你多观察几眼就会发现这些东西只是凡品,并没有真正的值钱货。”
赵清扬离开这个旧居时必定会把值钱的宝物带走,至于屋里的这些不过是随手丢下的杂物罢了。
“这个赵公子还真是骄奢淫逸,”**心一面环顾屋内,一面啧啧出声,“连丢弃的杂物也这么富丽堂皇,作为前太子我表示强烈谴责。”
赵令仪对这个满嘴胡言的人已经习惯了,摇了摇头便朝着屋内走去,她要找的东西并不是这些。
果然,在一个墙角处,赵令仪发现了目标。只见灰扑扑的墙壁旁堆放着几个瓶瓶罐罐,造型颇为奇特。这些瓷瓶皆通体雪白,看不出是何材质所造。瓶身上布满了一条条古怪的花纹,像蜘蛛网一样笼罩在上面,红得触目惊心。
赵令仪蹲下身,细细的凝视着这些瓷瓶。
**心见她看得出神,也好奇的凑上去看了一眼。刚一看到那血丝般诡异的花纹便打了个激灵,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些瓷瓶的质地更是奇怪,非玉非瓷,非金非土,呈现出一种病态而骇人的灰白,毫无光泽,立在那里便显得阴沉沉的。
“这是什么东西?”**心眉头微蹙,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指尖刚触碰到便触电般的缩了回来,脸色大变。
他如今身为魂体,跟做人时的冷热知觉早已不同,炎热或寒冷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种概念而已,但方才去摸那瓷瓶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刺骨的寒冷!
“你发现了?”赵令仪蹲在原地没有回头,淡淡的道。她没有去碰那些瓷瓶和罐子,只是扯过书架上挂着的一块薄布,轻轻地盖在上面。
“这些到底是什么?难道说……”**心神情恍惚,动了动唇却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了下来。赵令仪的表情让他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下去。
他原以为一院子的孤魂野鬼已经够可怕了,没想到更可怕的还在这里。
“这些瓶子……跟院子里那些尸体有关,对么?”**心叹了口气,搓着手臂,驱赶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他不过是一个魂灵而已,此时的脸色却也有些难看。
“……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这些瓶子是用人骨做的。”
赵令仪站起身来,乌黑的瞳孔望着**心,每个字都像是咬在唇齿上,字字艰难:“赵清扬那个畜生,我们还真是低估了他。”
**心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那块盖在地上的白布,心中五味陈杂。
尽管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亲耳听到赵令仪的口中说出,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他前世生在皇家,那些贵族折磨下人的手段也见识过,却无赵清扬这般拿人去做瓶瓶罐罐的,实在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难怪这个屋子附近连一个鬼魂都没有,他一路飘过来的时候就在奇怪了,按理说越偏僻的地方阴气越重才是,这边却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原本**心还在高兴有了一处清净之地,此时简直是心如死灰了,人一心狠手辣起来当真是比鬼还可怕,
这厢**心还沉浸在晴天霹雳中,另一边赵令仪已经平稳了情绪,出了屋子,静静的站在门口。
她第一次进这里只是偶然,听穆青提到这院子里有藏书,一时兴起就来寻,却误打误撞闯到这屋子里来。当时她看到那些杂物也没在意,以为是个储物间。离开时碰到一个瓷瓶,赵令仪便多看了一眼。
今日在那个伞店看到血迹,血的颜色与红色的染料格格不入,一时间赵令仪突然想到这古怪的瓷瓶,便有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结果事实证明她并不是异想天开,这个世上真的有以玩弄人命为乐趣的人。
但赵清扬很快就会尝到他种下的苦果。
如果说他院子里的尸骨还可以狡辩,抵赖,那么这些丢弃在杂物间的人骨瓷瓶是他抹杀不了的罪证。
谁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毁尸焚骨?谁有这么大的神通可以将人骨掺进官窑?
赵令仪倒想知道,作为院子原主人的赵清扬还能如何颠倒黑白?
真相不会湮灭,就如——
雨终究会有停的一天。
赵令仪抬头望向天际,没有了雨幕的遮挡,天边倾泻出隐隐的霞光来,那澄澈的蔚蓝就显得尤为真实。
她唇角微微一勾,终于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脚步轻快的走下石阶,不忘提醒身后的某人:“走啦。”
**心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少女的背影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上去。
出了后院拱门,**心有些无精打采,赵令仪觉得他的模样甚是古怪,挑了挑眉问:“怎么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心鼓起脸颊,黑曜石般的眸子幽怨的扫了她一眼:“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你刚刚带我去那鬼地方时有考虑我吗?”
“鬼地方配鬼,不是正好么。”赵令仪语气平淡,波澜不惊的继续走着。
“什么叫正好?”**心甩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气急败坏的道,“那可是怨气深重的煞物啊!煞物!你没看那些鬼都躲得远远的么!”
赵令仪略一沉吟,认真的点点头:“这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没想到那东西会对你有影响。以后不会再带你去了。”
“这是重点吗!”**心都快气笑了,激动地在旁边比划,“待在东边和西边有区别么,还不是在这个院子里打转,我就是不想在这院子待了!”
“可是,这是目前最好的栖身之所。”赵令仪眼皮也没抬,无情地打击着他。
“并不是好吧!”**心越说越急,简直想抓住她的肩膀摇一摇,“要是你今天在茶楼答应了王大人,跟着他去礼部,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赵令仪瞥了他一眼,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凉凉道:“眼下就算我进了礼部也不会有什么作为,最多当个小官,是连分配府邸的资格都没有的。你要喜欢睡在天桥下面,我可以去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