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轩窗半掩一剪香。
五月的雨来得急,也恼人得紧。卖糖人的,卖胭脂的,杂耍卖艺的,都如那林中的鸟雀般,轰然散开了。路上的行人望望天,便也笑骂几句躲进了道旁的屋檐下。这是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青砖黛瓦鳞次栉比,依附着厚厚的人间烟火气。酒香,花香,胭脂香,甜的醉人。
就如牡丹里也有最美艳的一片,这条街上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伫立在最北角的二楼轩窗,红木窗棂桃木桌,青花瓷瓶白玉盏。
这急雨一来要说哪儿人聚的最多,除了街尾那家七个铜板吃个够的包子铺,就剩这家“小轩窗”了。
这名字虽雅,店主却是个实在人,往来皆是客,去留皆是缘,无论再穷苦的贫民进店一坐,只需付三个铜板,便可得一壶好茶,一碟好菜。有豪爽的苦力汉子,也可以茶换酒。店小二是个年轻小哥,总是一副笑模样,偶尔有厚脸皮的想多留一会,也只是客客气气的送走。久而久之,这家茶楼有了名望,城中最难缠的无赖来这也不好意思撒野,偶有不厚道的还会被其他无赖教训,只因这是唯一一个让他们略有几分尊严的地方。
眼下细雨绵绵,这茶楼的底层自然坐满了人,谈笑声,倒茶声,嗑瓜子声不一而足。而与这红尘俗世相隔离的是,茶楼的后院是一截楼梯,幽幽盘旋而上。鞋履踩在这梯子上轻盈松软,扶手上散发着清淡的梨花香。稍稍抬头便可见一字排开的织锦屏风,分别绣着仙鹤,鸿鹄,喜鹊,杜鹃,十足的风流雅致。至于这横梁立柱,更是垂下来几道青色的纱幔,极轻极柔,被风一吹上下翻飞,让人仿佛置身于浩渺的烟雾之中。
赵令仪走上这楼梯的时候便顿感惊艳,没想到这闹市之中还能有如此平静之处,当真是别有洞天。
她能感觉到这楼梯的木质十分特殊,踩上去十分松软,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想必是店主精心挑选过的。
她心中赞叹,面上却没有过多情绪显露,只是垂了睫毛转过脸来,略带无奈的催促着身后的人:“快上来,你还要看多久?”
前面领路的小二微微一愣,跟着朝后面望了望,空荡荡的并无他人,不禁对眼前的美貌女子多看了两眼,迟疑道:“客官您是在叫谁?”
赵令仪只是摇摇头,对店小二笑了笑:“继续走吧。”
店小二愣了一下,马上红了脸,“哎”了一声继续带路。
他初见这少女时便被其容貌所摄,然后这位客人眉目虽艳,却透着一股刀锋般的凌厉,让人心生敬畏。此时微微一笑眉眼如勾,当真是一朵冰雕雪铸的白牡丹。
店小二想到她刚才的举动,在心底惋惜了一下,这么个美人坯子竟然脑子有些毛病,实在是可怜。
赵令仪拾阶而上,还浑然不知自己被同情了,只是对身后那拖拖拉拉的家伙深感头疼,终于在拐角处猛的停步,回头斜斜扫了一眼。
**心正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后院里的大白石流口水,突然撞见赵令仪这一饱含深意的眼神,不禁背后一凉,打了个激灵,这才嬉皮笑脸的飘上来了。
他乖乖飘到赵令仪身边,像霜打的茄子般垂着头,乌黑的眼睫毛也垂着,看上去很是纯良无辜。
这怎么能怪他呢,谁知道这茶楼里会藏了那么大一块石头在那儿,他一进来眼睛就直了,那可是纯种的白边银针孔雀石啊,他前世做太子的时候都才见过巴掌大一块,有多稀有自不必说了。那石头如珠似玉,清澈见底,中间却又有星星点点的滴乳状晶体,如一片片孔雀羽毛长在石头里,令人见之难忘。
前世他作为一个石痴,自然是对这石头爱不释手,可惜那时这石头是番国进献给他皇帝老爹的,他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去讨要,只是常去两仪殿过过眼瘾,哪知突然有一天那石头就不在了,问起才知道是老爹送给和亲的嘉仪公主了,这一去就去了不远万里的番国。
如今想起这事**心都忍不住暗暗吐槽,这番国真是做的便宜买卖,拿一块石头换了一个公主,娶了公主又把石头给陪嫁回去了,真是跟狐狸一样狡猾。
**心这边一番腹诽,赵令仪看出他眉间郁色,极轻地说道:“怎么,又想起你的前朝旧事了?”
**心微微一愣,随即展开眉眼,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膀,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当然了,我是这么吃不得苦头的人,可不得回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么。”
他这么说着,赵令仪却有些接不下去了,气氛有些沉默。
眼前这个人一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仿佛真没有心肝儿似的,只是她也没有忘记他曾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金缕衣五花马都像是一场梦,他们从别人的梦里醒来了,却并没有比这些酣睡的人幸运多少。
一个醒来的人,也是最孤独的人。
看到赵令仪沉默,**心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他眉眼一弯,倒先笑了,凑到赵令仪耳旁聒噪:“别想了,比起这些,我还是喜欢跟你在一块。”
只能有你的世界,也不算太糟糕。
**心这个念头一出来倒先把自己肉麻到了,搓了搓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他把这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越过赵令仪先行往二楼走去了——
其实他可以飘着过去,但做人做久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
赵令仪摇了摇头,对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也习惯了,也跟着走了上去。
跟一楼截然相反,“小轩窗”的二楼分外清净,不知道跟店主特意布置的阁楼材质是否有关,底下的喧闹人声被大大减弱了,只有隐隐几分人气。
后院里那株大梨花树就更是派上了用场,树枝正好从二楼的窗扉里探进来,斜斜掩映着红木窗棂,枝条上还沾染着吹进来的雨露。
这里的客人并不多,赵令仪一进来便望见了要寻找的人。
那人乌发金簪,一袭青衫洒脱风流,正倚在梨花簇簇的轩窗,望着窗外自酌自饮。
外面小雨淅沥依旧未停,有些许微风吹进来,捎带了几瓣梨花,徐徐拂过他的面颊,露出一双极深邃的眉目。
赵令仪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人她是熟悉的,可眼下相见,却又觉得分外陌生了。
在故人面前总是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她踟蹰了一瞬没有上前,倒是**心大咧咧的坐到那人的面前去了。
他虽然是个草包,人却不傻,方才他一看赵令仪停下脚步,直勾勾的往这扇窗户看,便知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王尧了。
**心仗着这人看不见自己,便面不红心不跳的坐在他面前,一会摸摸那白玉茶壶,一会戳戳那红木桌椅。直到把一切摆设都研究的透彻了,他又眯着眼睛开始研究面前的王大人。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年纪大了些。
少年托着下巴一本正经的想着,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同样是临窗而坐,对面的王尧是端端正正,姿态优雅,而他则是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般没个正形,一手撑着桌面,一手百无聊赖的戳着梨花树枝。
幸而他眉眼生的隽秀清雅,这副娇纵模样就扭转成了娇气,并不惹人厌。那杏黄衫子滑落一半,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与窗外的梨花相互映衬,倒成了别样的风景。
只可惜这风景别人看不见,能看见的人却又没心思看。
赵令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挪动脚步,艰难的走到了那个人的桌前。
青年官员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着她,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曾经满怀关切的眼睛如今正疏离而冷淡的看着她。
细雨如丝。
梨花满窗。
红木轩窗白玉碗,再见已是隔云端。
“民女赵令仪见过王大人。”
赵令仪垂下眼帘,躬身行了一礼,她的声音极轻,轻的快要融入雨声听不见了。
王尧怔了怔。
他一瞬间有种这个名字很熟悉的错觉,然后细细去想时却又不可捉摸了。他努力抛去这丝莫名其妙的情绪,冷眼打量着这个女子:“你是如何知道本官在这里?”
“大人误会了,只是偶遇而已。”
赵令仪依旧垂着眼帘,平静的说道。
蓄意接近,别有用心。
这是王尧下意识给眼前之人打上的封条。他不动声色的环顾了一圈,发现都是些正常的喝茶人,没有人往这边窥探,这才稍稍安心一点。
他又将目光移向面前的女子,对方规规矩矩,神态恭敬,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普通的装束,不像是带有什么兵器的样子。
而且对方很明显是孤身前来。
若说有什么太过引人注目的,只有对方过于出众的容貌了。
然而他王尧也不是什么选送秀女的官员,犯不着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