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他们跟武阳晏府出了五服这件事,再藏掖不得。
五服分宗,天经地义,晏令樵一定不肯认他是“大堂兄”,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没了晏大官人“从子”的噱头,“嗣子”的野望,他晏令尚就是一个无品掌案胥吏,薄有家资的富绅,凭什么在武阳城里趾高气扬?
便宜堂弟不早不迟,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翻脸,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晏书办口口声声告诉人大伯父回来一切照旧,但大伯父还能不能回来,他一点数都没有。
按照背后那人给他传递的消息,晏佑安凶多吉少,他带出去的人手也不可能全须全尾回来。
晏令尚作为晏佑安的“从子”,虽然已经吊在五服之外,却是唯二的亲族。
一旦晏家父子死去,他的弟弟晏令卿就有机会“过继承嗣”,那偌大一片家私,他们只要吃到很小一块,就能富贵几代。
饵料太美味,兄弟俩都舍不得撒口,拼着勾破鱼鳃,也要全力一拼。
晏令樵突然变脸,虽然棘手却也不是毫无办法,实在不行,只能把先前埋下的“暗棋”提前,咬死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子!
“堂兄”强撑体面,“堂弟”半点不放在心上,自顾跟隔壁陆氏商行的少东陆天麒闲聊家常。
陆氏商行主要做柴炭生意,麒麟兽炭畅销北郡、东郡,豪门大族人人爱用,顶尖货还御贡帝京。
除了麒麟兽炭,陆氏还有挖煤的几座炭山和砍擢柴木的田山,武阳城周围的几百里的农家,很多都靠帮陆氏砍柴养家。
陆家的东主陆应爵,跟晏佑安关系莫逆,晏令樵重生回来,再看前世他怎么都瞧不顺眼的陆氏少东陆天麒,莫名就觉得人家顺眼起来。
陆天麒来到城外,也是为了做善事,不是施粥,是施火炭,在晏府的善棚对面圈起一大片空地,生了十个大柴炭堆,每一个火堆都有一丈方圆,手臂粗细的柴木熊熊燃烧,火势腾的比善棚还高。
陆天麒时不时还让人往里添放干炭,驱散凛冬酷寒。
仗着这十个大柴炭堆,喝完善粥的贫弱,也有了烤火安身的地方。
晏令樵戴一顶镶白玉毡笠,罩一件白狐毛披风,跟陆家少东围着一个热烘烘的三脚暖炉闲聊,说起晏大官人逾期不归的事:
“实不相瞒,家父遇到了点小麻烦,被人诓骗到一处匪寨,官军围堵,一时脱身不得。”
陆天麒大喜:“真找到晏叔下落了?我爹派出几拨人出去,都没访到消息……只要知道地方,匪寨也官军都不怕,要钱给赎金,要饷给饷银。”
大顺朝纲败坏,诸王混战,除了北疆狄戎肆虐,境内像淮安府、扬州府这等繁华富庶之地,时有匪盗出没,啸聚山寨打家劫舍,官兵围剿不得。
晏佑安陷落的这一处,情势复杂尤甚,他本跟那山寨首领颇有交情,首领托他暗中牵线,跟官府商谈招安,赦文已经批下,最迟来年开春就能吃上官粮。
年前最后一趟走船,晏家商队途径山寨,首领的两个心腹夤夜亲至,邀请晏大官人入山一叙。
晏佑安信了,带人入山却发现首领被火并,山寨换了当家人,山下还有数百骁勇善战的官府精兵。
万幸那个首领只是被逼下山崖,摔断了左腿,人却没死,爬出来揭穿叛徒嘴脸,收拢小弟,招待晏佑安住下,对山下来围剿的精兵却无计可施。
晏令樵重生回来,知道那些精兵来自北疆,主人就是怂恿尚、卿兄弟俩谋夺晏府的祸首,虽然他们设计把晏佑安诓到了山上,却低估了悍匪的战斗力。
山寨里囤积了足够食用半年的米粮,还有各种野味野菜,一夫当关,凶猛彪悍,硬是没让训练有素的精兵讨到便宜。
晏佑安后来确实平安脱身,带着所剩无几的人手返回武阳,却在城外报恩寺中了尚、卿兄弟俩的暗算。
晏令樵悄悄跟陆天麒商量,“有劳陆兄借二十个拳脚好手,给我带回府内看家护院。”
陆天麒惊讶:“祝三爷……不是在你府上吗?”
晏令樵冷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少东一眼:就是因为祝煦文在晏府,他才需要借调人手,撵走这帮豺狼!
陆天麒醒悟,叹气,还真是穷断脊梁骨,财帛乱人心,淮安府小有名气的祝玉郎也行龌龊之事。
隔天,武阳城东望酒楼。
百年老店,珍馐佳肴尽有,招待“簪花案首、玉面祝郎”的席面,更不能寒酸,爆獐腿、炒鸭掌、鸡舌羹、鹿肚丝、煎牛筋、花爆鹌鹑、梅花兔丝、姜醋金银蹄膀、珍珠鱼目羹……”
色香味俱佳,看一眼就食指大动,祝煦文带来的老饕哪里忍得住,一个横眉刀眼,壮如铁塔的猛汉,端起小二送来的豆腐丝捞面,饱饱地蘸了酱蒜,三扒两咽吞进肚里,饿死鬼投胎一般,看得祝煦文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旁边的心腹书童替他夹了一筷子酱鸭舌,挖了一勺蒸梨肉,嘴上不解:“三爷,晏家小子连日请我们喝酒吃肉,畅快是畅快了,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祝煦文脱掉身上的貂绒绣茱萸纹鹤氅,单穿一件鸦青色纻丝直裰,食不甘味地略动了几筷子。
他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胸有大志向,年近三旬屡屡不得志,腆颜来投昔年义兄,不知还能剩下几分香火情。
他身边的书童还在絮叨:“三爷,不行咱们就另投一家豪绅,凭三爷您的本领,这小小武阳城谁及得上?”
祝煦文苦笑,武阳城虽不大,却因城外的运河,蕉船如梭,豪绅遍地,他一个被革除功名的簪花案首,岂会有人真的放在眼里?
倒是十日前,晏令尚、晏令樵兄弟俩在巷口拦住他,请他去茶楼一叙,给他指了一条金光大道,只要能成,半生憋屈一扫而空。
他踌躇一番,收下了对方送来的两封雪花银。
不等他有所行动,就被晏家公子请到东望楼,连喂了三天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