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眼一看,正中屏风上一副八尺来长白绫挽联,立即有人一字一句读到:
看范孟博立朝有声,尔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效张江陵夺情未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苍生何?
小喜看完,摇头说道:“上联还好,下联太夸大了,不妥,很不妥!”人群中一人朗声道,“袁探花本来闹得就很不像,这种口气,惹人侧目,好像朝廷离了他就不行似的,清流之祸,为之不远啊!”
众人还要再说,猛然看见袁五陵阴森着脸,站在屏风之后,众人忙走散开来,满堂立时肃静无哗。只见四个穿着吉服的知宾,恭恭敬敬立在厅檐下候着,众人知道定然是哪位王爷来了,忙起身退后,有眼尖的,早就看见来人是整日嘻嘻哈哈的钰王爷……
当晚守在灵堂,袁五陵懊恼异常,今日屏风之上的挽联,众人如此讥议,显见自己骤然富贵,早得罪一干老臣,若不趁此机会避避风头,祸不远矣,心下一横,索性连夜赶写一封辞呈,只待明日上朝,呈送上去,方显得自己不贪恋权位、天下为公的气魄!
楚宏正为睿王在苗疆了无音讯发愁,见袁五陵又要丁忧,如失臂膀,却也不便立即“夺情”,少不得先准了,日后寻机召他回京。
袁五陵知道皇上心意,暗自得意,扶柩归乡之后,索性四处游历起来。一来脱了清流羁绊,二来南国风花,西湖山水,素来仰慕,奈何少年时候一心功名,无暇他顾,偶然得到芍药青目,颇颇领略许多风月情浓,口味也刁钻起来,等闲庸脂俗粉,断断不入他法眼的,是以京城得志之后,美妾一个也无。
一进钱塘地界,果然山川明丽,福地洞天,袁五陵来自北方苦寒之地,怎禁得醇酒鲈香的引诱?早看的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可惜手持玉尺,身受文衡,不能寻苏小香痕,踏青娘艳迹罢了。
这天来到江边闲逛,看到江边精巧的乌篷船来来往往,心中好奇,忍不住唤来一只,这也是他不识江湖险恶之处——这种船看着舒坦,却是藏污纳垢之所,名字也很有意思,叫个什么“江山船”,只在江内来往,从不到别处,从江西来钱塘,总要坐这种船。船是是好船,只有一样不同之处,就是这种船上都有船娘,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妖娆女子,名为船户眷属,实是客商的钓饵。
老走江湖的知道规矩,高兴起来,也同在妓院画舫一般,摆酒听曲,灭烛留宿,消遣消遣客途寂寞,花几个缠头钱就完了;若是碰着公子哥懵懂货色,那就整百整千的敲竹杠了。做这份生意的都是江边人,总共有九个姓,旁姓是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
袁五陵此刻坐的这艘,就是这江上最大最体面的画舫,他自然不晓得这种船上的故事和规矩,稀里糊涂的上了船,进了中舱,方方的三丈开外,一排六扇蕉叶窗,炕床桌椅铺设的整齐洁净,里面数个舱房,却是船户家眷住着,两边都是小门,门外两条廊,曲径通幽。
袁五陵巡视一遍,心中很是满意,暗忖道:“怪道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只游舫也跟京城不同,所以隋炀帝龙舟亡国!”
船家见袁五陵行李不俗,知道撞见了肉头,自然格外巴结,一回茶,一回点心,川流不息。开了船,走不上几十里水路,江面水天一色,煞是可人,袁五陵信口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吩咐船家吊起蕉叶窗,端张椅子,靠在栏杆上,闲看江边野景。
正心旷神怡间,胡地里“扑”的一声,有一样东西端端正正打上脸来,回头一看,竟然是块柑橘皮!正待发作,忽见舱房门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低着头,兀自剥桔子吃呢,好像不知道自己冲撞了客人,自顾一块一块的剥,头也不曾抬起。
此时天色已暮,一片落日霞光,不偏不倚反照在女子脸上,袁五陵远远望着,愈发显得娇滴滴、光滟滟,耀花人眼,也是五百年前的冤孽,袁五陵越看越出神,只恨美人怎么不回过脸来,心中忽生一计,捡起一块橘皮,照美人身上打去,待要看她怎样。
忽然有个老婆子,一叠声叫“宝珠”,那女子忙站起身,答应着进舱里去了,临走却回过头来,朝袁五陵嫣然一笑,飞也似的往后舱去了。
也是袁五陵眼界窄,没见过南朝佳丽,怎禁得这般挑逗,早已三魂去了两魂,只恨那婆子多事,却还不死心,呆呆等着。深秋时节,天黑得早,传家点上灯来,胡乱吃了些晚膳,忙踅摸到卧房来,偷听隔壁消息,却黑洞洞没有一丝光亮,倒听得后梢男女笑语,哼小曲,夹着外面的风声水声,嘈嘈杂杂,闹得心烦意乱。
在船上反覆了一夜,好容易巴到天亮,袁五陵悄悄起床,满船人还睡得寂静,只两个船家,咿呀咿呀的摇橹,一回身,猛然看见昨日那个宝珠,身穿一间红绫缎袄,笑嘻嘻的立在身后。袁五陵吃了一惊,待走不走。
只听宝珠笑道:“好冷的天啊,公子怎么不多睡一会?”
袁五陵回过神来,忙道:“不知怎的,在这船上睡不安稳。”说罢,走进女子,就势在她肩上捏了一把,“姑娘穿得如此单薄,要不要到在下房里添件衣裳?”
宝珠脸一红,推开手道:“大人放尊重些!”呶嘴朝舱里道,“别让妈妈看见,又骂我!”
袁五陵拿出使在芍药身上的水磨工夫,涎下脸道:“好姑娘,替我打盆水来。”
宝珠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一扭头,朝舱里走去,袁五陵讨个没趣,只得怏怏的回到舱里,却见宝珠捧着脸盆冉冉进来。袁五陵大喜,趁她一个不妨,抢上几步,把小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