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答答的直如踏在人心上一样。千落被迫把头埋得低低的,只觉得“唿”一声长嘶,一阵疾风从面前刮过,马蹄踏起雪水飞溅,有几滴还溅上了她的面颊,狼狈不堪。
千落愤愤地伸手去揩,眸光看到那马四蹄兜转,不知何被主人生生勒住,可以看清紫金镫子上踏着的鹿皮靴,杏黄绫里的紫貂斗篷一直垂到靴下,斗篷温软绒密的风毛在风中巍巍颤动。
马上的男子嗓音低沉,透着几分慵懒地狡黠:“你们谁是这里的管事?”
领头的常嬷嬷当即吓得浑身发颤,哆哆嗦嗦的连连磕头:“启禀八皇子殿下,浣衣坊的以前的管事殁了,海公公说今日用罢早膳,才派一个新的过来,这不人还没到呢——”
马上的人微微挑起眉,用马鞭轻轻打着手心,不远处响起杂沓的步声,徒步的侍从们都追了过来,领头的太监扈公公一把抓住马缰,气喘吁吁地躬身:“八皇子……您跑这么快,万一有个闪失,柔妃娘娘还不要了奴才这条老命啊……”
此刻除了千落,所有的人皆是恭眉顺目,大气都不敢出,跪在墙下木偶似的屏息静气,纹丝不动。
忽听那马上男子问道:“可有一个叫千落的姑娘在这里当差啊?”
千落惊骇的抬起头来,来人高挑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抬起眼睑地时候,泼墨似的睫毛像是正在破茧的蝴蝶,优雅而缓慢地向上翻开,舒张羽翼;略带浅褐的茶色双眸,仿佛两汪寒潭,清幽、明朗,淡定而深不见底。
看清楚他的容貌,千落顿时惊呆在原地——来人竟然是彻辰!不知他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找自己,所为何事?
千落还没来得及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彻辰早已催马杵在她面前,“有,还是没有啊?”
他的声音拖得长长地,众人的心也提得高高地,千落屏息静气,知道躲不过,索性朗声上前道:“民女正是千落,敢问八皇子殿下所来何事?”
“御膳房新来了不少泉州鲈鱼,烦请姑娘前去收拾妥当,方便熬汤。”
见他提起当日糗事,千落气噎,狠狠地瞪了这个促狭鬼一眼:“民女是这浣衣坊的宫人,不是御膳房的杂役!”
“大胆奴才,跟皇子殿下回话,要口称奴婢,岂能如此托大!”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耳边想起,千落如获大赦,惊喜道:“海公公!”
海晏低首垂眉,身后赫然站着新官上任的浣衣坊管事玉儿,领着简蔷、简薇等人,郁郁而来。
“帝姬醒醒,快醒醒,亭子里这么凉,怎么转眼就睡着了呢?”
一个脆脆的声音不停地在千落耳边嚷嚷,微带甜香的呼吸浅浅地喷在她修长的脖颈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搔动,她再也忍不住这奇痒难熬的感觉,扑哧大笑着醒来。
睡梦中流水潺潺,假山巍峨,几株杏花开得正艳,纷纷扬扬的花瓣随风飞舞,或随流水迤逦飘远,或委尘土化为芳泥,一个朦胧的男子手拎六耳酒壶,身形若隐若现……
还未从美梦中回过神来,一阵女子娇笑声涌入耳膜,入眼是简蔷那张调皮精灵的脸庞,头梳双鬟,黛眉弯弯,双眸亮如晨星,一笑唇边勾起两个小小的梨涡,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浣衣坊深处隐着几间精舍,简薇正在门边来回急步走着,见到她们俩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赶着上前来打起帘子:“小姑奶奶你们可算回来了,玉姐姐她人呢?刚才皇后娘娘打发身边的宫女钏儿过来,问上次送来的那件衣裳可改好了,娘娘可立等着要穿呢!”
简蔷眨了眨杏眸,抿嘴笑道:“丫头别急,钏儿我已打发走了,那件衣服原也改得差不多,回头等做好了,我给皇后娘娘送去就是。”
千落进了屋,一张小巧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件金丝银钱绣成的云锦宫衣,娇脆的绿色缎料配上鹅黄的刺绣,淡雅别致,一侧的琥珀凳上,小巧的鹤嘴鼎内正袅袅地熏着淡淡的杜若,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荼靡递上一杯雨前茶给主子,千落略抿了抿,觉得有些涩,摇了摇头放在一旁。
自从丞相府被抄,数百家奴零落,这丫头原本是宫人旧人,托了海公公也归在浣衣坊当差。
简薇正忙活的那件宫衣上绣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图,正左胸的凤凰傲然挺立,颇有王者出尘之姿,不过展眼细看便发现凤凰头部有些破损痕迹,正用线绷子绷紧,同色的金线刺绣了一半,细针尚还连在绣线之上。
简薇的母妃薨逝得早,自幼跟随吴越皇后身边长大,惯会察言观色,巧笑嫣然是个伶俐的主,手上的绣工也好,仅在玉儿之下。不像简蔷这倔蹄子,横针不拿竖线不捻,更不用说给人低声下气做小伏低,在训诫司数月,她凡事护着母后妹妹,没少捱管事嬷嬷手里的鞭子。
玉儿去坊中巡视一圈返回屋里,今日她脸上薄施脂粉,淡点胭脂,两道黛眉如烟,双眸春水般晶莹。此刻高高地挽起袖镯,净了手又匀了面,这才拿起桌上的绣活。
简薇忙掀起帘子唤人:“闭月,还不快进来将残水倒掉。”说罢又微笑道:“可是不巧,这一屋子人也只有姐姐才熟谙这回文织法,皇后娘娘又催得紧,说不得只好劳烦姐姐。”
闭月匆匆进来,也在一旁奉承道:“若不是玉姐姐心灵手巧,怎会年纪轻轻地便成为浣衣坊管事,常跟着姐姐,奴婢也自觉绣工进步了不少呢。”
简薇莞尔:“好甜的一张小嘴,还真能说到人心坎里去。”
玉儿眉心微蹙,拿起绷子琢磨半响,这才拿起绣针,拈了拈丝线,玉手如飞般在绷子上穿梭。越做越是顺手,不过一盏茶工夫,凤首渐渐在她手里成形,看得千落、简薇几人惊叹不已。玉儿却不为所动,最后拈了根黑金丝线绣那凤凰的眼睛,登时一双傲鲵天下的精眸赫然浮现,整件衣服宛如天成,看不出丝毫缝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