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蔷乍见西戎公主如此美貌活泼,顿时放下心中大石,她为人素来不拘俗礼,竟然自请引辔扶缰,其其格欣然与她并缰而驰,一骑紫骝,一乘乌驹,在上苑绿茵间相逐嬉闹,云袖翩翩,赏心悦目。
千落头戴纱翅狐樱帽,身穿团绣卐字绿袍,胯下狮子骢,夹在一干送亲杂役中,绿树浓荫,心事重重,不觉已驰入杏子林间,熟透的青杏坠在枝头,碧悠悠打着秋千,已能嗅到丝丝清香,远处一人临风伫立,手拎六耳雪泥酒瓮,赫然就是大婚在即的简昊,玄色王袍上的绣金玉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千落大喜,忙丢了锦辔,纵身下马,“简昊哥哥——”
话音未落,远处扬起一片粉尘,苏合、简蔷、简薇、其其格一行端坐马上,叽叽呱呱笑闹而来,丝毫不避男女之嫌,阳光透过层叠杏叶,细碎光影跳跃眼底,其其格略浅一分的褐色瞳仁越发晶璀好看。
西戎随从忙将玉柄绞乌金鞭呈送——公主万金之躯,旁人不得冒犯,近侍宫人若要搀扶,不可以手触碰。
其其格掩面大笑,看也不看那马鞭,稳稳朝呆立杏树下的未来夫君伸出玉手,简昊看着身后千落,犹在迟疑,蓦地腕上一热,身子陡然悬空,竟被她不由分说拽上马来。
公主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待简昊坐稳了便放开,含笑看他惊愕的模样。
吴越皇族需要朝堂之外更大的势力,需要来自异族的支持,母后初始取重千落,后青睐宝鼎,终究还是迎娶其其格,利益在前,谁也不过是她手上的一枚棋子!
简昊蹙眉看着眼前貌似天真无邪的其其格,悄悄隐去负疚之色,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自己仅存的骄傲。
慕容黯疾步前来,“启禀大皇子,皇后今晚在别苑赐宴,为西戎送亲使团接风洗尘,聊表地主之谊。”
苏合飞马纵身,凌空抱起呆怔当场的千落,安置胸前,耳语道:“乖乖别动!”
连廊盘绕,复道飞架,太后所居的清风殿高筑叠台之上,取凌绝霜华、清风满怀之意,背倚青崖,俯瞰幽谷,凌绝之高,盛夏犹寒。宫人行走在玉阶琼廊,只觉衣带生风,扑面沁凉。
殿内一位贵妇正闭目假寐,半晌淡淡问道:“福公公,你在本宫跟前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福公公抖抖长眉,叹了口气:“娘娘您是知道的,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分上,对奴才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奴才也见识过,倒是从始到终不给奴才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两位女子——”
皇后头戴紫金凤冠、身穿绯红云罗彩绣五色冕服,仪态万方,此时一阵剧烈咳嗽,抚胸喘息不已,“如此说来,本宫没能养出好儿子,倒娶来个好儿媳!” 语气似自嘲,似愤懑,不辨喜怒。
福公公觑她神色,迟疑道:“太子妃品貌出众,爽朗大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奴才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福公公以为主子乏了,躬身上前搀扶,却听她低低道:“本宫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
福公公怔了怔,摇摇头。
“傲骨奇绝,姿容无双……恰似当年本宫自己!”
福公公大惊,“娘娘宅心仁厚,福泽天下,蛮夷公主岂能相提并论?”
“宫宴之前,带那丫头去凌霄阁见我,不可使昊儿知晓……”
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边疆告急的奏折还躺在案上,特急的军报粘着雉毛,那羽毛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彩。
一对未来婆媳的初次会面,安排在凌霄阁。阁筑于水上,四面空廊迂回,竹帘低垂,极是蕴静生凉。
“其其格见过母后!”
檀口樱声,我见犹怜,皇后泠然转身,突然扬手,对准眼前粉面朱唇一掌掴去,“贱婢!”
其其格千伶百俐,不动声色间闪身避过,皇后一时收势不住,扑倒在雕花凤椅边,眼冒金星,半晌挣不起来,慌乱间竟扯散飞髫,珠翠跌落一地。
一双纤纤玉手伸到肋下将她扶住,耳边传来软软凉薄的嘲弄声:“儿臣是西戎送来和亲的公主,吴越未来的太子妃,不是什么贱婢,母后老眼昏花,想必认错人了!”
皇后跌倒合欢春榻上,凤目微微泛红,半是恼怒半是鄙夷:“吴越不嫌你身子肮脏,你倒端起三贞九烈来了?”
一句话逼得其其格骤然失声,啮心啮肺地恨意蔓延全身,“皇后既然知道实情,又何必千里求亲?”
“因为在所有的太子妃人选中,你对吴越最有用,”皇后冷冷道,“最重要的,皇儿还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希望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
一枚鸽蛋大小、浑身乌黑光滑的药丸递上,“丸内封存处子之血,大婚当晚足可以假乱真,本宫一片苦心,你好自为之!”
“我要是不肯用呢?”
“吴越虽是偏安一隅,皇儿却是洒脱性情,不以社稷权柄为意,若然知道降尊纡贵下嫁吴越的西戎公主,不过是一个被西戎始乱终弃、秽乱宫闱的贱种,大婚之日会发生什么,你自己想吧!”
入夜,明烛将尽,妆镜里卸去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其其格凝视镜中女子,萧瑟眉目间阴戾横生,龙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喜红的颜色却叫人透心生寒。
侍女茯苓悄声探问:“太子殿下巡查未归,公主是否先行就寝?”
其其格自镜前转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大皇子自会回来,不必候着。”女官默然,看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闱,独自向内而卧,合欢绣帷在她身后缓缓垂下。
朦胧间,是谁冰凉的手掌贴着肌肤滑上腰肢,其其格蹙眉辗转,只觉那人手心冷腻,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密布浓雾,一条巨蛇吐着猩艳的芯子,盘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