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官?官府与葛家是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的,我们的状子根本递不进去。葛家的二儿子在县衙中任刑名师爷,我们第一次把状子递进去毫无消息,第二次再要递,便被差役赶走,第三次又去,差役直接对我们说,干脆死了这条心。我们庄稼人是靠庄稼过活的,没了地没了庄稼,我们活不下去呀,我们老俩口唯一的孩子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眼,有钱人大鱼大肉吃喝玩乐怎么都行,穷人即使吃糠咽菜也不让活呀!我们咋就这么命苦呢?!”
老妇人呼天抢地,老者的泪水早将衣襟打湿。
听完老妇人这段和着血泪的控诉,刘伯温义愤填膺,一股怒火直撞顶梁,他强压满腔愤怒对老妇人讲:“老人家,冤仇总会清算的。我会尽我全力帮你们申冤雪恨,我……”
刘伯温话未完,豪宅的后门“啪”地被打开,两名家丁拖出一人,拖到两位老人跟前,一撒手跟没事人似的回去了,“咣当”一声,后门被紧紧闭上。
两位老人扑在那人身上,连声呼唤。刘伯温仔细观瞧,那人被打得像个血葫芦似的,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都快成了碎片,一截一截的。刘伯温赶忙俯下身去,用手探视那人的鼻息,又把了把脉,然后说:“赶紧给他灌服些热汤药,要不然,命就保不住了。”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将那人抬上一辆马车飞快地赶奔就近的一家药房。由刘伯温开出方剂煎药与那人服下。灌下几口热滚滚的调黄药汤后,那具昏死的躯体才有了一丝丝活气。刘伯温又替他把了把脉,发现已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又在药房买了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对两位老人讲:“您儿子脉象已比较稳定了,但还需要精心调养几日才能恢复元气。这样吧,我们先回您家去吧。”
两位老人见这位江湖郎中刚才说得言辞恳切,现在做起来也是毫不含糊,心中存了万分感激,嘴中不住地叨念遇上了活菩萨。
马车载着他们驶向城外,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车子在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前停下,老者的家到了。
刘伯温在路上就预想老者的住所一定很简陋,但实际情况远远超出他的预想。整座屋子用几根木头搭起来,房屋所盖的茅草已少得可怜,倘若下起雨来,那么里边外边该会下得一样大。刘伯温进屋一看,更是让他目瞪口呆,屋里没有床,没有被,只有几堆稻草几件破衣烂裳。一个炉台,一口锅,几个碗,此外便是四壁空空没甚东西了。
三个人七手八脚把老者的儿子从车中抬进屋内,刘伯温付了车钱。
老者点燃稻草,从房外一口大缸内舀些水倒入锅中,一边烧着热水一边与刘伯温深谈。
老者一口气讲了许多葛强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为所欲为的恶迹,刘伯温一边听着一边心中谋划如何惩治这个恶霸,渐渐地心中有了主意,叮嘱老者如何去做,便留下一些银两,回转城中。
刘伯温心知自己断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悄无声息地掌握葛氏父子的罪证,然后才可替百姓申冤雪恨。
当刘伯温撩起自己房间的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却看到葛铭笑意盈盈地坐在屋中,刘伯温如见鬼魅般心中一惊,暗思量:我插手葛家强占他人田地的消息这么快就到了葛铭的耳中?但他的脸上不动声色,抢先一步问道:“葛师爷突至陋室,有何见教?”
葛铭依旧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边施礼边作答:“我久慕伯温先生才名,一心要巴结交好,明日桂花楼宴请先生,小弟作东,同僚作陪,不知伯温先生赏光否?”那笑意依旧挂在白皙如纸的脸上。
“礼法太过了,葛师爷只管下个帖子便可,何须亲劳大驾。我一定赴宴!”刘伯温心想:管你是鸿门宴还是别的什么宴,我倒要见识见识你有什么手段。
葛铭含着笑意告辞而去。他留给刘伯温的正面始终带着笑,但一转身,脸上的笑便被一种狠毒的神态所代替,速度快得出奇,简直是一气呵成。
目送葛铭远去,刘伯温心潮翻涌,他很清楚明日宴无好宴,酒无好酒。葛铭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自己不过偶然间接触到这桩案子,他却如临大敌,心中一定有鬼。刚才所持的言语字面上是一层意思,暗里又是一层意思。
他在心中越想越理不出头绪,干脆卜上一卦,问问明日赴宴的凶吉。
占卜的结果却是不祥,卦象表明“水毒,慎行,命有忧”,是个凶兆。
第二日,刘伯温如约赴宴。葛铭对刘伯温的到来,作出一副盛情的样子。众人分宾主落座后,做东的葛铭说道:“伯温先生久负盛名,与伯温先生同衙办事真是葛某的荣幸,今日略备酒席,宴请伯温先生。一来是伯温先生初来乍到,为伯温先生接风;二来是伯温先生才学过人,前途不可限量,葛某在这里巴结交好,学些能耐。”
这番热情洋溢的话,刘伯温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从前来赴宴到落座,都在提醒自己:处处要谨慎行事,否则会酿成大祸。
刘伯温随后起身,讲了几句应酬话。
刘伯温对于自己卜卦所示的凶象是深信不疑的,他自进到酒楼后,一颗心时时刻刻高悬着,一双眼睛也在不停地观察,察看着葛铭的言行举止,告诫自己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也不时宽慰自己,不必把弦绷得太紧,葛铭纵使心存不良,他又能将自己怎样?
不过,当葛铭吩咐堂倌上酒后,那只放在檀木托盘内的酒壶让刘伯温的心掉入万丈深渊。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酒壶!
外表上看去,与豪绅贵客们惯用的那种一模一样,长腰圆肚梁金铜壶,壶身上嵌着银线,构成五彩的图案,左壶身上部还有两条活气十足的蚊龙,成二龙戏珠式。然而,这把壶在壶身靠近壶把上部却有着两个不起眼的圆孔。
这两个不甚起眼的圆孔常与置人非命的勾当相联。此壶名叫“乾坤倒转水火壶”,原因在于壶身内部的机巧,可同时盛两种不同的酒,一种是美酒,另一种则是毒酒。倒酒时,只在你按与不按那两个圆孔,便可将美酒倾入自己杯中,将毒酒倾入仇敌杯中,让仇敌在鬼神不觉中将毒酒饮下。
刘伯温心道:亏得师父闲谈江湖害人伎俩时曾提到此种酒壶,也亏得那时用心听了,要不然……
葛铭春风满面地与每位宾客斟酒,刘伯温的双眼似乎在漫不经心地望着别处,实则对他手上的细微变化丝毫没有放过,葛铭在给刘伯温斟酒时,将大拇指按在了那两个圆孔上。最后,葛铭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他正要举杯与同座宾客一饮而光时,刘伯温却满面带笑地拦住了,举起自己的那杯,说道:“承蒙各位厚爱,特别是葛师爷的一片热忱,我刘伯温感激不尽,无以相报,本应与大家一醉方休,可惜我不胜酒力,不如以茶代酒,请各位见谅。”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不答应,葛铭急忙讲道:“伯温兄好大的架子,分明不屑与我们这样的人同饮,这很扫兴。”
刘伯温装作受激不过,辩称道:“莫要误会刘伯温,这样吧,我借东家的这杯水酒,先干为敬!”说时迟,那时快,他手疾如电地将葛铭面前的那杯酒端在手中,一仰脖杯中已是滴酒不剩。
饮罢,将原先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端到葛铭身前,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朗声说道:“葛兄,伯温已先干为敬,你怎么还在迟疑呀?”
葛铭千算万算也未算到宴会上竟有这样的变故,刘伯温居然抢先一步将好酒喝下,留下一杯毒酒等自己喝,他一时还拿不准刘伯温是否已洞悉其中的阴谋,所以面上只是那么一迟疑,还是神色不改地将那杯毒酒一饮而下。
葛铭饮下那杯毒酒,待要拿起酒壶再给刘伯温斟上一杯毒酒时,却发现那酒壶已被刘伯温执在手中,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依旧扬声向众人说道:“按年龄排序,在座各位都是刘伯温的兄长,刘伯温理所应当为大家斟酒,以示敬重,又不失了礼节。”
说着,先给葛铭倒满一杯,大拇指死死地按住了那两个隐秘小孔,这个细微的动作葛铭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头猛地一惊,心道:这刘伯温是个妖人,我的妙计怎这么快便被他识破了?
他与刘伯温四目相对,刘伯温那对美目不再是温和的眼神,而是一股凛然不可犯的眼神,葛铭心虚,赶忙将目光移向别处。心中却在叫苦不迭:今日可惨了,自己挖坑自己埋。唉,机关算尽还中了人家的暗算,这一杯杯毒酒喝下肚去,纵使我有解药,日后也够我受的。
葛铭哪能就此罢手,强扮笑脸,对刘伯温讲道:“贤弟太见外了,你是我们今天宴会上的贵客,怎能劳累你来斟酒呢!还是让我这做东的来做吧!”
说着,便要伸手去夺刘伯温手握的酒壶,刘伯温哪能轻易放手,在旁观者看来,两人动作愈是激烈愈显得诚挚,可又有谁知道两人是在争夺生死的控制权。
刘伯温眼见这样下去便会僵在当场,心中忽生一计,装作向葛铭退让的样子,一不留神,将那“乾坤倒转水火壶”跌落在地上,酒水洒溅了一地。
葛铭也是个乖巧之人,眼见自己谋害刘伯温的计谋难以得逞,便借坡下驴,以免事体败露得不偿失。又换了一把普通的壶,把酒宴进行完毕。
自那次宴会之后,刘伯温与葛铭都对彼此有了新的认识。一段日子里,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都在默想“拳经”,期望下一回合能将对方击垮。
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没有一丝的星光月光,让人感到那样的沉闷、压抑。
刘伯温独自一人在房中打坐,静思默想几天来搜集到的葛氏的各种罪证,寻求一条妙计将葛家一干人绳之以法。
就在他于千头万绪中冥想时,耳中便被一位不速之客轻微的脚步声所惊醒。刘伯温从师多年,虽没学那盖世武功,但就他学的一些皮毛足以判断出十米开外的动静。他敏锐的听觉已断出那人在敛声屏气、蹑足前进,正向他的房子走近。
不用说,一定是葛铭那恶棍在耍什么鬼花样。刘伯温一时顽性大起,便仰面躺下,装作已酣然入梦多时的样子。
那人行至窗下,窥视了半天,确定刘伯温已经熟睡,使了个“玉女投梭”,身子很灵巧地从窗中射了进来,落地居然悄无声息,可见轻功已属上乘。
那人蹑手蹑足来到刘伯温的床前,双目紧盯着“浑然不觉”的刘伯温,右手高高抡起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刺向刘伯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刘伯温双目突翻,先是龇牙一笑,接着高声地“啊呀”一叫。
那歹徒哪里能够想到这熟睡的人会突然醒来,他也“啊呀”大叫一声,匕首从手中跌落也顾不得去捡,便落荒而逃,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伯温翻身而起,盘坐在床上,自得地一笑,回想刚才的情景,真是好笑。倘若自己是那刺客,不吓得半死才怪。用手拾起那把利刃,一看便知是一把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宝物。
第二日,葛铭见到刘伯温时神情总是不大自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刘伯温却总在偷眼观瞧他。在办差的闲暇,刘伯温给一起办差的大伙儿讲叙他昨晚的“奇梦”。
“昨夜,我梦见自己独自一人迷失在一片深山老林中,一只吊睛白额大虫突然窜出,吓得我大叫一声……再一看,自己没死,而是躺在床上。原来是一个噩梦。”
听众之中有人说这是由于你公事操劳过度才会有噩梦,日后要多休息之类的客套话。
葛铭心中想着怎样害刘伯温,表面上却同众人一样,听刘伯温讲述昨夜噩梦,不时还附和两句。
刘伯温又抽空去了一趟城郊,找到那不幸的一家三口。两位老人一见刘伯温,立刻跪倒在地,刘伯温赶紧搀扶。那个年轻的小伙还未痊愈,仍躺在床上养伤,看到刘伯温进到屋中,也要挣扎下床行跪拜之礼,刘伯温拦住,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然后对老人说:“老人家,为了给您家报仇雪恨,您需要如此这般……”
老者听完刘伯温所授机宜,连忙说:“一切全凭恩公做主。”
第二日,一张状子递到了县令的案头。原告名叫张金桂,就是前文提到的老者,告葛铭父子强占他家祖传的三亩田地,并打伤前去辩理的张鹏,状子后写有“望大老爷明断”字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状告葛氏父子一案在小城高安掀起了波澜。
在高安,还有一人为此事最着急上火,左右为难,那便是县令郭光亚。虽然耳闻到葛氏的斑斑劣迹,可自己总感到势单力薄,难以下决断。张家占着理,自己若是错审冤判,岂不是太没有人味了,他左思右想,还是打不定主意,最后去找刘伯温相商。
“哈哈哈,”房内荡起一阵爽笑,“大人不愿与贪官污吏为伍,这样的志向令人钦佩。大人既不想万年遗臭,为何不留千古的美名呢?倘若你做个昏官,不仅为人耻笑,招致骂名,更毁了立世的根基,再要补救,便会迟了。”
“那依你,我怎样才能做个清官?”
“诚然,葛家为高安一霸,权势令人忌惮,但此时不除,姑息迁就,迟早会酿成大祸!”
“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你堂堂的朝廷命官,向此等恶霸低头,自会陷入泥淖,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不如与其一刀两断,留下一世清白。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着话,刘伯温也站起身来,心胸起伏,声腔不禁激昂慷慨起来。
“好,就听先生的。判了他,即便我丢了官又算得了什么!”
“大人,打蛇不死必将遗患无穷。伯温直言一句:除恶务尽。”
刘伯温随后讲出了他的谋算,郭光亚直听得频频点头。
郭光亚从刘伯温房中出来,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不由长吁一口气。
翌日,郭光亚升堂判案。两排衙役站立得如凶神恶煞般,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骤然响起的“震堂吼”更让人心中为之一颤。郭光亚身着官服端坐在大堂之上,不怒自威。大堂之外拥满前来看热闹的老百姓。
郭光亚双目炯炯有神地环视一下大堂内外,然后说了声:“带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