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些日,那朱景琦因为难舍玉珍,竟然贼起飞智,便想出了轨外筹款办法。他有一家时常来往的富家亲戚,和本地三德金店有连,他久已看在眼里,此际情急之下,竟由那亲家偷得一件折子,冒名向金店取得一副赤金手镯。一出金店,就进了当店,换得二百多元现洋,兴冲冲的奔到华光影院,完全献给玉珍,并且深谢迟误之罪。玉珍见他居然送了钱来,大出意外,既因江湄多日未见,早已心淫,又看着白花花的一包大洋,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收受之后,不但与朱景琦重温旧好。又因他既能报效如许金钱,江湄说他贫窘的话,必然不确,就更加意笼络,希望以后的长期实惠,竟和朱景琦发生了肉体关系,感情狂热起来,把江湄抛诸脑后,更莫说以前所定的约言了。
哪知好景难长,朱景琦这小荒唐鬼儿,作了犯法的事,还竟然不知危险,只贪眼前欢乐,和玉珍只度了三四日的旅馆蜜月,这一天悄然回家,立被官人捉住。原来那亲戚家和金店双方,都已发觉被骗,并已查明是朱景琦所为,毫不客气地报告官厅,指明访拿。他被捉之后,一经审讯,便自完全招供。但仍顾着玉珍,不肯把她攀上,只说自己因为一时困窘,才起意行骗,金镯到手,立即随手花尽,并未和谁商议,也没有同谋人。官厅见他招认,也未深究,就判以一年多的监禁完案。
朱景琦进了囹圄,本是自作自受,只可怜他的老母,自知儿子犯了骗案,已然吓个半死,随又有官人到家搜赃,大受折辱,最后得到判罪消息,竟把人给急疯了。终日不饮不食,满街乱跑,见人便跪倒磕头,求还她的儿子。经警察把她捉回,锁在家中,初还哭闹,半夜后忽寂然无声,次日邻人破门入视,见她已经在儿子的卧床旁上吊死了。
玉珍初闻消息,恐受连累,藏躲了几日。及闻朱景琦业经判罪入狱,方才放心,重出来再作她的三卖事业。这三卖和莲花落的四卖并没有什么关连,只是卖茶、卖饭,再加上卖笑而已。朱景琦家败人亡之后,过了月余,一天的白昼,玉珍正在华光影院楼上,来往送茶,忽然在休息时间,电灯初亮,她无意中看见楼上最后排客座,有个穿着漂亮西装的人,正在看报。因为楼上客人稀少,后排只他一人。客人照例坐在僻远之处,多是意不在酒的醉翁,特寻无人之境,好与女招待蜜语调情。玉珍一看这客人的衣饰和坐处,便知是个会上人,但他用报纸挡着脸儿,看不清面目,不敢断定是自己的幕内之宾,抑是别个姐妹的俎上之肉,就举步走过去。到了那人近前,那人双手执着一张大报,把脸遮得很严,仍然不能看见面目。玉珍只得操着女招待中流行的标准国语,发出仅限于喉鼻之间的低音,问道:“您要茶么?”那人似乎全神贯注在报上,并未听见她那蚊子似的文雅柔媚的腔调。玉珍只得一提中气,把声音长了个调门儿,由爬字调长到工字调,将原句重述一遍。不料才说了个“您”字,便见那人手上的报纸向下徐徐降落,脸儿徐徐向上抬起,报纸后面的脸儿,才露出一半,玉珍便倒吸了一口气,已随着个“咦”字呼将出来。原来,此人竟一别多时,是百思不得的江湄。
玉珍乍一见他,既出意外的惊诧,而且对看这漂亮人儿,不由又勾起了旧相思,心神一阵荡漾。但想起朱景琦一段公案,却难免有些恐惶惭愧。一时诸般不同的感情,迸发于内心,表面只剩了发怔,空望着江湄,说不出一句话。江湄倒很自如,满面涌出笑意,像接待老朋友似的,伸手向玉珍叫道:“梁小姐,久违了,你怎么好?很忙吧?”玉珍受他大方态度的影响,方才收慑心神,点头一笑道:“江先生,怎么总不来?一晃儿这是……”江湄插口道:“一个多月了。我是出了趟远门,昨天才回来。在外面很想你,你大约还没忘我吧?”玉珍听他直截说出这样的话,便一溜秋波,用眼光传达自己一向相想之意,和久别怨望之情。又见江湄的手还在伸着,忙将自己的手假作下垂,恰被江湄接着,握住葱尖。这时四目相对,互相脉脉含情,静然了十几秒钟。玉珍忽听背后有脚步声走近,恐怕是同行姊妹,不愿被她们看见取笑,忙把手儿缩回,低声道:“你坐着,我倒茶去,来杯柠檬好么?”江湄摇头笑道:“不,不,我不要茶,我只要你,你陪我坐坐。”玉珍粉面微红,将手指向江湄胸际轻轻一戳,道:“要我可没那么容易,老实等着,等开了片子我也许来。”说完,翻然转身走开,将到楼梯口,又回头对江湄嫣然一笑,才下楼去了。
江湄望着她的后影儿,笑了一笑。须臾院中灯光尽熄,影片继续开映。他本没心看影片,只等玉珍到来。哪知等了半天,还没影儿,却听楼下忽然吵嚷起来,在男子愤骂声中,夹着女子的分辩语声。
原来,玉珍自见了江湄,只想早早料理完了职务,好和江湄厮守。但她下楼之后,才要进茶点部去,忽被一个客人叫住,要一杯清茶。玉珍知道一卖出这杯茶,便得等候付钱收杯,耽误许多时候,又见这客人是个外乡人,憨头憨脑,衣服穿得不得样儿,好像是从市场新衣摊买的,穷中要俏的材料,分外讨厌,更从心里不愿应承这个老赶客人。无奈职守所关,没法拒绝,就应了一声,进茶点部去要了杯茶,打算叫别个姊妹代为送去。哪知茶点部内并无一个闲人,而那客人的座位,又距离极近,没奈何,仍得自己送了去。随后又向各处收回自己所卖的茶钱和杯子,不大工夫,都已完毕。她并不想给江湄送茶,只预备了却公事,换上衣服,上楼便邀江湄另上他处,秘密谈心。这时,只剩了那老赶客人的一杯茶,待收过了便可交账而行,于是她就站在那客人旁边,等了一会儿。过去看时,那杯茶仍自原封未动。玉珍暗骂了一声“倒霉鬼”,又退回原处,倚墙等了许久。偏那老赶客人似对影片看得入迷,竟忘了那杯茶,更想不到还有个人正为那杯茶着急。玉珍看他的情形,似乎非得等到散场亮灯之后,才有看见茶杯的希望,实在憋不住了,就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快喝吧,我们要交账了。”那客人闻听,似乎恼她搅扰了自己的娱乐享受,而且玉珍心中早蕴怒意,又欺藐他是外路人,说话口气很不和平。那客人在暗中瞪了一眼,道:“你忙什么?也得凉了我再喝呀。”玉珍更没好气地道:“这么半天还不凉?你可喝呀。”那客人听她说话难听,就起了泡蘑菇的念头,一语不发,把杯子拿到手中,慢慢擎到嘴边,好像要仿效某个大文学家的饮茶艺术,而更进了一步,岂止一口一口地咽,简直是一滴一滴的吸,平均每一分吸那么三五滴,若吸完这杯茶,也许要两三点钟。玉珍看出他是有意啰唣,心中更气,忍不住地说道:“这种喝法,多早晚是完?你别拿人开心。”那客人闻言大怒,把茶杯向她手中一推,叫道:“你拿去,我不喝了。大爷花钱买茶,还受你的规矩?”玉珍更不示弱,举手将杯接过,又向他讨钱。那客人怒喊道:“你是‘胡理’开店,不吃也要钱,想讹人哪?”玉珍一听,赌气转身就走,口中说道:“你不给拉倒,这一点钱算我候了。”再走出几步,又低声骂道:“你留着钱含口垫背吧。”
偏那客人耳朵很尖,竟听见玉珍这最末一句话,而且还明了言内毒恶之意。按照习俗,人死入殓之时,都要用金钱铺在棺底,含入口中,各地风俗差不多全是如此。玉珍欺侮客人老赶,哪知客人对于这种事却不外行。一听她毒口恶詈,哪还忍耐得住,立刻跳起骂道:“妈的,你回来!一个臭女招待,要造反呀?”遂也大骂不已。他这一闹,左近顾客虽在暗中,也都纷然起立,挤过来瞧热闹。
玉珍知失口惹了麻烦,但当着众人,也不肯退让,一面反口骂着,一面诉说那客人故意啰唣,图赖茶钱,却不提骂人的话。那客人拙口笨腮,虽气得要死,却因玉珍妙舌翻莲,素日应付各样客人,磨练得两片嘴如同钢刀,说起来清辩滔滔,气宇沉稳,显得非常理直气壮,好像真受了多大委屈。
那客人气得头昏口吃,除了乱骂以外,更说不出真正理由,一时怒极,竟用武力解决,向椅背上抄起旁人所用的茶杯,连同铁圈,就要向玉珍掷去。偏偏玉珍正向他说理,已逼到近前,相距不过二尺,若一掷中,玉珍准得头破血流。但是客人手方举起,忽觉臂膊被人抓住,茶杯没得掷出,反被扯了回来,这一动摇,杯中余茶倒洒得他自己满脸冰凉。那客人以为后面拉住自己的人,必是影院中茶房之类,特来给玉珍助拳,立刻把茶杯松手,摔得粉碎,挣扎着转过身去,就要拼命动武。口中还叫道:“你们有多少人,要群殴呀?爷们不含……”哪知他的手腕始终没离开人家的把握。这时,忽然手臂被后面的人用力一扭,立觉疼痛难忍,“哎呀”一声,身体遂又转回原来方向,后面的人才发着很和蔼的声音,叫道:“朋友,何必这样动气?我们堂堂男子,跟女人吵闹,多么没趣!得得,瞧着我,算了吧。”
那客人还未答言,玉珍已经听出这说话的口音,和自己意中人江湄相像,连忙凝眸细看,果然是他。心想,他在楼上,居然闻声前来解纷,可见对自己的关心,不由暗自高兴。哪知更有意料不到的事,那客人竟也和玉珍一样,对江湄的语声觉得耳熟,回头一看,忽的“呀”了一声,叫道:“你不是江……”江湄很快地答道:“不错,是我。你怎么改不了老脾气,总爱吵架呢?”那客人说了句:“这档子事实在气人,你知道她多么混账!”接着,还想诉说原委。江湄已一按他的肩头,使他坐下,附耳低言数语,又高声说道:“老实坐着,别再吵了,咱们改天再见。”那客人果然再不作声,旁边看热闹的也各自归座。江湄向玉珍道:“完了,摔了杯子归我赔偿。”说完,就转身向外走,但不再行上楼,直出影院门外。玉珍既看出江湄和客人熟识,知道这场争吵算结局了,本想急忙交账,便到楼上陪他,及见江湄直出院外,怕他走了出去,就赶到院内。江湄听得脚步声,回头望见了她,方才立住。玉珍娇嗔道:“你就这么走啊?”江湄一笑道:“你正忙着,我也要先去办件闲事,晚饭在借春楼见好了。”玉珍道:“你等等,我换了衣服,咱们一同出去不好么?”江湄笑道:“我去办了事,晚上可以多陪你会儿。”说着,看看表道:“再有一点半钟,我们就见着了。”说完向玉珍举了举手,又将走去。玉珍听他的语气,似将与自己作长夜之聚,便很愿他及早去办了事,免得夜中不能尽欢。而且她在影院忙碌半天,未得修饰,仓促遇着江湄,虽然依恋不舍,但女为悦己者容,她也很想得暇稍施涂泽,收拾好花娇玉润的脸儿,再和江湄相见,不仅心中可以畅适,而且对于诱惑也有把握。这就和猎人一样,出猎时若不预先整理好了猎枪,训练好了猎狗,又怎能放心大胆地和野兽见面呢?玉珍因此已同意了江湄暂别的请求。但还怕他失约,又叮咛道:“你可一定去啊,我还有好些话同你说。”江湄回身把手摆几下,就飘然而去。
玉珍回到院中,正要算账,忽然有茶房来说,经理有请,玉珍一怔,不知何事,就到了经理室。原来,当她和客人争吵时,院中经理正在后面听见。此际,就请她予劝戒。虽因玉珍是个特聘的名角,不敢直加申斥,但只弯曲婉转的协商,请她以营业为重,稍为吃屈,不要再与客人生事。这几句和平言语,玉珍已不能忍受了。当时把方才对客人的余愤,竟向经理发泄出来。大喊着,“姑娘不干了!”拂然而出,换好了衣服就走。院中再托人挽留,她已负气不肯答应,从此算和影院断绝。但玉珍一心倾注在江湄身上,也不在乎这区区得失。
哪知拂意事竟接连而来,她由家中修饰好了,赶到借春楼上班,见江湄还未到,就特意留了间僻静雅座,预备和江湄谈心。不料她望穿秋水,竟不见情人到来。食客一伙一群的出入,上了两三堂座儿,只没有江湄的影子。玉珍一面怨他寡情无信,一面又后悔白天自己不该放他走去,一个俊美少年,到处闲花野草,都易流连,如今不定被那个女人缠住,才忘却自己的约会。想着正在六神无主,忽听楼下传呼有人寻找梁小姐,玉珍连忙跑下去。只见有个穿着白色制服,仿佛仆役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自称是万国大饭店的信差,被一位客人派来送信给梁小姐的。玉珍接过信,见上面果然写着自己名字。先把信差打发走了,然后拆信一看,原来是江湄来的,说他因临时发生要事,须往北京一行,以致不能赴约,非常抱歉。现在已由万国饭店和朋友直赴车站,大约三两日就可回来,再作快晤。短短的几句话,玉珍看了,虽然失望,但想江湄在百忙中还写这信来,足见重视自己,由此可看出他是诚实的人。平常把女招待当娼妓看待的,谁肯费这笔墨?而且玉珍素知万国饭店,是本地最高等的旅馆,只有富商贵人和外国侨民,才有居住资格,由此可量出江湄身份。于是在失望之中,又觉得有些欣喜,便打消了怨望之心,只盼着江湄从北京归来,再行聚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