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雏鸡还不饶人,望着她的后影儿说道:“瞧瞧你这份德行,在家里吃什么好饭,舍得花好几天工钱买这样好佐料,蒸窝头用味之素和棒子面哪?”璞玉道:“何必呢,她也够可怜的了,这东西明是她偷的,可是人但分得已,谁肯作贼?你们算算,她一天挣不了几角钱,实在太苦了。”华月樵撇嘴道:“什么话,她才不苦呢,苦还能养小亲家儿?”璞玉道:“你别说损话吧,她自己就够活的,哪会……”华月樵接口道:“你不信今天下班时晚走一会儿,准可以看见一个流氓样儿的人,在门口儿等她。我见过多次了,有时两人亲热得别提,在大街上卖狂;有时那流氓见面就逼她要钱,撕掠半天,那流氓抢了钱就跑,‘小白斜’哭天抹泪的回去,第二天把眼肿得桃儿似的,可是到晚上那流氓仍来接她,二人在街上又搂搂抱抱,说说笑笑了。在前半个来月,一天晌午,她忽然慌慌张张,里外乱跑,先上柜上借钱,柜上不借,她又向大伙央告,要立时凑五块钱,结果璞玉姐姐给她转借到手,她拿着就走。我跟出去一看,原来她相与的那个小亲家儿,正在街头站着,可是胳膊上拴了根白绳,被一个巡警牵着,看样儿是犯了甚么事,被局子捉去,判了罚款,他就找‘小白斜’来要钱。‘小白斜’居然真关心,求爷告娘的弄钱赎他。你们别看她长得像个怪鬼,心里还俊不够儿呢,就是偷东西,也准是变钱贴人儿。以前还不知偷过多少,只于今儿才落到人眼里罢咧。我批她倒霉受罪,全是自讨其苦,没有一点可怜头儿。”众人听着,全都撇嘴,这个说“小白斜”那样脑袋还有春心,简直太不要脸,就是买不起镜子,也该找个尿坑照照自己的小模样儿;那个就替“小白斜”盘算,说她每日进项,穿衣住房尚未必敷用,若再养上一个男子,怎样过活,莫非对看着就饱了肚子?对抱着就省了棉袄?这婆娘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但不知哪里来的这种穷高兴。大家七嘴八舌,笑骂不已。璞玉听着,忽觉有动于中,就摆手道:“得得,众位少挖苦吧,别只说饱人不知饿人饥的话。你们长得又漂亮,人缘儿又好,外找儿又多,成天来的饭座,都是巴结你们的,你们看得中谁,就跟他交交朋友,又享乐,又赚钱,你们看不中谁,对他把架子一端,人格就高到天眼儿。所以你们把人都看轻了,事也看易了。可不替‘小白斜’想想,她也是个人,也和你们差不多年纪,只为长像不得人心,莫说想人巴结她,就是她巴结人也白吃没趣。可是她一天看着你们,这个跟王三爷听尚小云去了;那个跟小陈儿开房间打牌去了;朱经理给这个买了皮大衣,李掌柜给那个制了金手镯,难道她就不眼热吗?再说你们这班美人儿,要男人可以整群的拿鞭子赶,才觉着男人一点儿也不稀罕,可是……”说着笑指小雏鸡道:“就说你吧,你常说家里有钱,出来当女招待不为挣饭,只为借地交友,所以你的男朋友算不清有多少,论理你就该不把他们当回事了。可是前者那个小陆儿,和你闹别扭,三天没来,你怎么也整天愁眉泪眼的呢?由此看来,凡是女人,都得有个知心可意的男人,放在眼前,存在心里,若是没有,就活得没趣儿,固然照样能活着,不会因为这个死了,可是好比白水煮白饭虽也吃得饱,只是没滋没味,淡得难过。‘小白斜’和你们是有一样的口胃,你们下班后……哈哈,不用瞒人,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开心事儿,若是强派你们下班就回家睡觉,不许见男子,不许出门玩耍,恐怕有三天就得闷病了几个。这样一想,‘小白斜’就可怜了,她在这里,被你们这般美人儿罩着,哪个客人肯多看她一眼,更莫说花钱供她快乐。可是她成天瞧着你们称心得意,听着你们胡说乱数,夜间回去,怎能熬得冷清,她的心也是肉长的,她也需要男人啊。不过这种在你们很容易的事情到她可就难了,她想拿份儿唱戏,是办不到。便想当个唱义务的票友,借台过瘾,也没人领教,挤到万分没法,只好花钱雇人了,可是俗语说,一分钱一分货,凭‘小白斜’那点进项,能交什么像样的人呢?那个男子当然不是爱她,只不过本身没有饭吃,为着靠上她可以不挨饿,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出息?将来‘小白斜’不定受多大的害呢。所以你们要可怜她,别再拿她闲磕牙儿。”小雏鸡道:“她自作自受,有什么可怜?”璞玉道:“不许这样说话,倘若你也长了她那样面貌,受到她那样的冷清,恐怕你比她还忍不住,比她更加倍的自作自受。你要替旁人想,不能只想一面儿。再说你们对‘小白斜’,本是缺唇儿吹哨,谁也吹不响,说句不怕得罪你们的话,你们都是年轻貌美名头大,生意红,赚的钱也多,可是你们空赶上这好时候,谁能真剩了钱?你们赚的钱哪里去了,这个我也不必细说,反正你心里都明白,谁敢说身上没有自己找来的罪孽呢?只于你们来项宽裕,不致像‘小白斜’那样弄得人前出丑,你们交的人也稍为高尚,不是像‘小白斜’那位不顾脸面罢了。”众人被她说得有的脸上发红,有的“吃吃”发笑。
王静珠见雪蓉一直不言不语,只在旁边拾笑儿,就指着她道:“璞玉姐把我们都批成一个味儿,可是说话别伤众,这儿现放着个贞节烈女,人家可不能一锅儿熬呀。”璞玉笑道:“她啊,我看更不保险,守着你们老几位,早晚也得给成全了。”小雏鸡听了,大为不满,撇着嘴道:“得得,我们就没一个好人,连沾我们边儿的也得坏了。女招待这一行只有您谢小姐谢太太,这颗独头蒜的圣人。您是三贞九烈,您是冰清玉洁,您行得正,走得端,三条大道走中间,您永远没有自作自受的事,您多么好呢,您只为着养家才干这女招待,没一点邪心,您也不认识王小二先生,当面又没跟他说过心思话儿,背地也没为他走心怔神儿……”璞玉听着她的话,只觉每个字都刺心坎,不由自怨,是非都因多开口,自己无故的和她们作无谓辩论,结果受了小雏鸡的奚落,当着众人把我的隐事抖露出来,真是何苦。又想自己和王小二先生的交往,本觉甚为秘密,又哪知都已落入众人眼里,她们连我的走心怔神儿,也看出来了,可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话,真是不错。既然馆中同事都能看出我的心事,料想更瞒不住家中的丈夫,这回事我还没真的作出,已经闹得里外不够人,以后更不知落到什么地步,简直不堪设想了。璞玉想到这里,怔怔的瞪着眼儿,半晌无言。小雏鸡平常本敬服璞玉,这时只为受了她的挖苦,才玩笑的反口相讥。及见璞玉神色有异,以为她生了自己的气,急忙跳过抱住她道:“姐姐干么真生气,我只是逗着玩儿。”璞玉这时方才敛神笑道:“谁生气了,我不像你们,尽管给我造谣言,我不在乎。”说着忽听楼下传来铃声,知道有座儿来了,大家才纷纷各执其事。
璞玉看了看表,已经近五点,心想再过一点多钟,王小二先生就来赴约,自己已没时间犹豫了,这时便得决定主意,今夜若去报答知己,就得先设法给家中送信,只是作什么托词呢?又想方才小雏鸡已经把王小二先生讥诮我了,少时他来,我再告假同着他出去,岂不是闹得人言啧啧?但又转念小雏鸡素日和自己感情不错,她又已知道了我的隐事,少时就托她替我给家中送信吧,她为人机灵,或者不致露出破绽。但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固然小雏鸡也未必靠得住,只是想寻送信的人,还没有比她更合适的,自己又曾屡次帮她的忙,总能央她保守秘密,其实就是被众人全知道了,也未必好意思取笑我,何况她们又早已是这条道上的人。只要能瞒住家里,就没有什么可虑了。璞玉自被小雏鸡揭破隐情,论理本是受着打击,应该更自瞻顾迟疑,但哪知竟生了相反的结果,她倒以为事已至此,众人既都知道,不作也保不住往日的名誉,就拿着脸皮豁出去了。可见廉耻这件东西只是一层很不坚固的薄膜,若戳破了,便可以无所不为。所以古时圣人要人们保护廉耻,并且为他人保护廉耻,就为恐怕戳破这层薄膜,便更肆无忌惮了。
再说璞玉想定主意,就唤小雏鸡到僻静处,向她说道:“妹妹,我有件事托你。”小雏鸡闻言便道:“什么事,你说,能办必办。”璞玉被她一问,倒有些忸怩起来,嗫嚅着道:“今天晚上我要告假。”小雏鸡转着眼珠道:“你要我替你照应照应呀?你是家里有事,又不放心这里,少时王小二先生来了,要我替你照应,那还不好办,只要你放心,不怕我抢了你的人儿。”璞玉红着脸道:“别胡说,不是这个。我今天晚上要跟他看戏,恐怕回去晚了,所以想托你给我家送个信儿。”小雏鸡点头,“哦哦”两声,忽然一缩脖儿道:“你陪他看戏去啊,散戏至迟半夜一点钟,咱们馆子每天也得十一点多下班,你听完戏回家,就说在馆子里耽误了会儿,不就成了?何必叫我先送信儿。”说着忽又“哦”了一声,望着璞玉,两只小坏眼儿眯缝得好似要从瞳仁里发出笑声,拍着手道:“我明白了,你是听夜戏,散场总得明儿早晨,所以才得给家送信。这样好事我怎能不成全你呀,好,趁这会儿清静,我就去。”说着转身就要走出,璞玉拉住她道:“你去了说什么?”小雏鸡眨着眼儿道:“我……我……我就说……说……有了,我说今儿是我娘的生日,要请各位同事下班后都上我家,热闹热闹,打一夜小牌,所以我挨家都给送信儿,今夜谁也不能回家,明早从我家里就上馆子了。”璞玉听了,几乎失声喊好,自己寻思两日,都没想起一点办法,这时小雏鸡居然在转眼间就想出这么周到妥当的词儿。这词儿真是绝妙,把众人都拉在里头,她以请客的主人资格,给我家送信,更是在情在理,我丈夫绝不会疑惑,我若早能想起这个主意,何致愁得吃不下饭呢。璞玉想着,心中立刻一松,好像闯过一道难关似的,却不自觉已在陷落下去。
本来人非圣贤,谁也未必没有作恶之心,只是未曾作恶的人,没有济恶之具,不知作恶之道,觉着作恶是一种难事,瞻顾畏怯,不敢尝试,故常有心存作恶的人,却始终作不出坏事,到头能保持作一个好人,就是这个原故。但若一经坏人指点,使其在罪恶途中得到新知识,忽恍然大悟,作恶原来有此妙法,如许捷径,可以使别人受到欺骗,而自己毫无损伤,看来这恶事大可作得,于是行为就要如水之就下,日陷日深,永不会回头学好。这时的璞玉,便是第一次得到作恶的新智识,赞美小雏鸡主意的玄妙,自笑日来愁苦的无谓,却不自觉已把本来纯洁的人格堕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