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性扬看见远处丁香树后,露着衣角,不由奔了过去。哪知走了几步,穿过树丛,看出中间还隔着一道小溪。溪上架着雁齿红桥,桥旁几竿疏竹之间,还有一株秋海棠花,在秋风中已将开残,但还留有小花三两朵,颜色似经不起寒霜,开得淡不成红。花旁斜放着一只长椅,正当垂柳低拂之下。椅上坐着个艳美女郎,正在低头看什么书。远远由侧面看着,便可看见她灼若朝霞的粉颊和一点猩红的樱口,秀发也似新经烫过,是极大方的水波纹式。丰仪非常端整,妆饰十分光艳。
性扬看着,觉得很像意琴,但想意琴向来都作学生打扮,只于欧化而已,却向未见她作过这样刻意艳妆,自己不要莽撞了,且走近些看明白再说。想着就放轻脚步,循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向那红桥行去。走到溪边一方石矶之前,忽见那女郎看着手中的书,似乎时候已久,脖颈儿有些酸了,就高举双臂,轻舒瘦腰,作了个欠伸,这一来玉容完全涌现,可不是意琴是谁。性扬一瞥之间,已看出她较昨日完全变了个人,已不是随宜梳洗的学生意态,而修饰得大有珠气宝光的少妇风范了。那光艳如花的玉容,那曲线显露的旗袍,已现出自己向未见过的丰韵。而且在两耳之下,垂着长链的珠环,配着圆长的玉颈,和微亸着的香肩,更觉顾盼生姿,美不可测。这时她伸了懒腰,徐徐把臂垂下,那卷书飘飘落到椅前草地上。她似茫然无觉,也不去拾,却仍仰面向天,凝眸不瞬,似乎睇视青霄上薄罗似的秋云,又像由书中看到了什么,发生感想,故而仰首凝思。但因方才经过欠伸,双眸被泪液所润,分外显得晶莹,似比秋水还清。
性扬看着她这美人倩影,再加她身旁的疏柳幽花,衬以上面的青天白云,地下的红桥碧水,直似身入一幅图画之中,不禁由美感而生热情,由热情而生大胆,猛然高叫了一声:“密斯梁!”便向她奔了过去。
意琴听见他的呼声,惊得悚然低首,看见了他,似乎神经紧张了一下,略一欠身,似将立起,但终坐着不动。性扬赶到她面前,便伸臂向她握手,叫道:“密斯梁,原来在这清静地方用功,无怪我寻不着。”说着见意琴并不接受自己的礼貌,只看自己的手,才明白仓卒中忘了脱手套,可谓失仪之至。这见面的第一节就弄僵了,不由红了脸儿,急忙把手套脱下,意琴才把纤纤玉葱,和他的手微微接触。性扬本已抱定大胆主义,趁这机会,倒把她的手紧紧握住,连摇几下。意琴却似不以为忤,只绷着脸儿,眼光由性扬的手套,看到他的新西装,新革履,再反上来,向他漆亮的头发,光洁的嘴巴,溜了一眼,面上微露出一丝笑影。继而目光一转,回到自己身上,突然双颊潮红,猛一低头,立刻又觉得低头不是办法,再抬起来,似乎要装出落落之态,但面上尚带着未褪尽的羞红,身上也现着难掩的矜持,仓卒说出一句话道:“你怎这时才来……”说完这一句,脸上又一阵不得劲儿,忽然弯下腰去拾地下的书。
性扬看着,急忙抢先替她捡拾,又轻轻拍去书上浮尘,自觉喜心翻倒:看方才意琴情态,起初望着我似欲嗤笑,是笑我今日突然大加修饰,露着晤会情人的样儿。但因我又想到她自己,也是一样的艳妆而来,料着必被我看出这相同的用意,故而忍不住发生羞涩。她为要掩饰这羞涩,一阵心慌意乱,竟闹得口不应心。说出那句话以后,又想到她本要对我故作冷淡,怎可以露出专诚相待的热烈情绪,所以觉得又羞又悔,只可低头拾书了。由此看来,她对我已然深情垂注,不过还保持少女常态,羞于暴露真意。其实已和地球一样,虽然表面大部分覆着冰雪,而核心却是白热的。那热力终隐藏不住,常从火山口喷发出来,我要放心大胆的进攻,定能把这地球整个变成火山,冰雪自然完全消化,我的希望也就达到了。想着就又握住她的玉臂,挽着一同坐在椅上道:“我已经来了好久,遍处都寻到了,又等了很大的工夫,正急得要死,谁想你倒在这清静地方享清福呢。”意琴这时已恢复常态,微撇着小嘴儿道:“你是几点来的?”性扬以为说得越早越见志诚,就道:“我在八点多就来了。”意琴一耸肩儿,嗤的笑道:“八点来的是你的魂儿吧。我在这地方坐着,虽然外面不易看见我,可是我能看到外面。”说着向左一指道:“这丛树外面,就是通园门的那条道。我隔树瞧见你走进来,那时是九点二十五分。以后你在园里转过圈儿,坐在这花篱前面的椅上,我也瞧见了,还撒谎说八点就来了呢!”性扬觉得辩无可辩,只可一笑,方想要说你倒来得早啊,但只说个“你”字,便悟到这话意近侮辱,怕又惹她生气,急忙改口道:“你看见我为什么不叫我呢?”意琴似由性扬眼光中,觉察他那句没有说出的意思,就淡淡笑道:“我只为享受这清秋滋味,正要自己清清静静的坐着,为什么叫你来搅局?”性扬听着,明白她此语是针对自己那句未发之言说的,只为表示她的早来,并非等候自己,以免屈尊了小姐身份,就笑道:“现在小姐还嫌我搅局么?”意琴道:“岂止现在,连将来也是一样。”性扬道:“这样说,小姐是想赶我走么?”意琴一笑点头。性扬道:“可是小姐昨天……”意琴不等他说下去,已接口道:“昨天我约下你的,不错,可是那另是一件事。我自己在这清寂地方看书,并不想见你,等到了约会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来跟你见面。”性扬道:“因为什么呢?”意琴慢声道:“因为啊——一则我和你应该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二则你这种人,也只和那种半学生半流氓的人一样,向人群里乱钻。溜公园和跑马路似的,慌慌张张,嚷嚷闹闹,把清洁空气都弄浊了。试看满园不都是你这样的,哪配到这块别有洞天的好地方来?”说着又一指背后的红桥曲水,垂柳寒花,笑道:“我怕这好地方被你糟践了,快走吧!”性扬作个苦脸儿道:“小姐太把我看俗气了,可是这幽僻地方,也真只许小姐享受,倘若从我来时,也寻这么个冷静地方躲着看书,恐怕小姐未必能宽恕我吧?”意琴听他从反面推想,不由哧的笑出来道:“你这张嘴真是厉害。好,现在就算到了和你约会的时候,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性扬心想:昨天是你首先约会的,怎这时又问我这话,倒好像我说过有什么要求似的,但也不能反驳,就接着昨日的碴儿说道:“我是特来领受小姐责罚的。”意琴星眸一转道:“现在我又不想罚你了。”性扬道:“倘然小姐知道我在这二十四小时中怎样焦心苦盼,一定不忍给我失望。”意琴道:“哦,你还是愿意受罚,那容易。”说着,想了想笑道:“倘然我罚你立时回家,在一个月里不许出门,你觉得怎样呢?”性扬道:“这样你不觉得太残忍么?小姐似乎也得怜念我这点诚心。”意琴这时已把椅上的书握在手里,轻拍着说道:“这又太残忍了,叫我怎样呢?”性扬道:“小姐可肯叫我自己定个罚约?”意琴笑着道:“也好。你可要公道些。”性扬道:“不但公道,还合乎天理人情。我打算罚我作小姐的仆人,常常跟随伺候,任小姐呼来叱去,并且罚我请小姐吃顿小餐,以补我昨天的冒犯。”意琴笑道:“你可知道仆人不是容易作的,我的脾气又坏。”性扬道:“无论怎样虐待,我都甘心承受。”意琴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自愿的,就试试看。我的命令,你都得服从。”说着,就自坐到椅上,令性扬走开两步,在半枯的草地上坐了,随把手中的书,抛到他的面前道:“第一件差使,你把这书念给我听。”性扬想不到作仆人竟得到这样差使,这差使太轻俏而风雅了。再把书揭开一看,原来是一本《绝妙好词笺注》,不由在欢喜之中,发生诧异。欢喜的是,在这本书中,多是言情之作,正合于当前的环境,此书直似意琴派出来的向导,要引我到她心坎去的;惊诧的是,意琴这样驰车蹴球的女郎,怎也爱好这绮艳的词章。
说来也怪,自从新文化运动勃兴,一般学者主张禁绝古书,更把词章当作无病呻吟,滥调套语,力主废弃。青年学生更都靡然风从,因向浅薄的平民文学上作工夫。然而学者虽然主张弃故求新,但他本身却有旧学问作根柢,无论作文论学,尚能头头是道。只苦一般盲从的学生,闹到归根结果,旧学既少闻见,新学仅得皮毛。半瓶醋的痛苦,只有自知。而且为学修养,总要有美感调剂。成天只看引车卖浆者流的作品,内心自然感到枯燥,这时有人重翻起古人诗词,正符他的需要,好像发现了宝库一样,大家都爱好起来。于是曾经被骂为滥调腐语的古人词章,又复兴而传诵于青年学子之口。风气一变,只看当时一班新文学家的作品,不但常选一段古人腐语,放在前面,而且每得一句平常的妍词丽句,便沾沾自喜的显弄出来。那陋浅可怜的情形,正可作这种风气的证明。
性扬和意琴就恰赶上这个时代,所以外型崭新的学生,居然和古人文学遗产发生关系,就是上述的缘故。当时性扬就把那本词慢声的读起来。读书这件事情,是最能考试人的学问。不但寡读俭腹者,容易念别字,读错句,露出马脚,就是较有修养的,也能由读的声音韵味,顿挫抑扬中,察知理解是否深邃,爱好是否真切。而词这种遣兴怡情的东西,更可由读时听出性情的厚薄,气质的文野。意琴特意拿这本书叫性扬念,是否有试验之意,却是不得而知。但看她听时,把身体靠住椅上,头儿搁在椅背,仰面向天,双目微合,许久不动,继而面上渐渐生出喜意,双颊微涡,变成一付孩童睡梦时的天真面貌。可见由性扬的声音,已把词中奥秘传入她的心灵,融合了少女衷情,而生出了美感。
性扬念完六七节,念到李后主那一首《浪淘沙》,到末尾“别时容易见时难”等句,念这等哀艳的词句,当然用悲感的音调,意琴忽然直起腰儿,望着性扬,眼圈已微见晕红,摇手道:“够了,够了。你可以歇会儿吧。”性扬合上书本,看意琴时,见意琴正凝眸不瞬,痴痴望着自己,半晌忽然吁口气道:“原来你是这样人啊,我以前倒……”说到这里,又自咽住,向性扬招手。性扬立起,走到她面前。意琴叫他坐到身边,似乎要说话,但又忸怩着低下头去,看着草地,用脚尖儿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踢了好几下,才抬头向性扬含羞带笑的道:“现在我应该对你道歉。”性扬失惊道:“小姐有什么歉可道?”意琴道:“因为以前我太藐视你了,只把你当作普通轻薄少年,今天才知道你是很有道理,不过你以前的行为,却是很错,那样才叫我误会你的人格。”性扬立起又鞠躬道:“小姐夸奖,我不敢当;小姐责备的我却心悦诚服。不过你也得原谅我被敬慕小姐的热诚,压迫得不能守尖头蛮的礼法。倘然我拘拘于绅士派头,等人介绍,才能和小姐认识,恐怕再过十年,我还在另一个苦恼世界里,无缘和小姐接近。”意琴听着,“扑哧”一笑,招手道:“你哪这么些礼呀,快坐下,现在我把你提升一步,从此你算是我的朋友了。”性扬大喜,心想自己命运真好,升迁真快。只数分钟间,竟由仆人一跃而成为朋友,这总该谢谢南唐李后主,大约意琴的芳心,在一刹那间已爱上自己,因听了“别时容易见时难”那句词,立由美满想到缺陷,于是她那善感的柔肠,就不自主现露了。想着还未答话,意琴又道:“你可要知道,我虽然常和男子交际,若说朋友,你还是第一个。”性扬说了句:“我太感激。”忍不住又要鞠躬。意琴已笑着把手中卷着的书,压住他的肩头。性扬这时知道自己的奋斗,已然作到功行圆满。意琴的少女心坎中深闭之门,已然全部开放,自己从此可以游行无阻了。回想许多日所受相思、悬系、灰心、失望,种种苦情,不禁由欣喜之中生出凄惶,望着意琴,只觉酸鼻目湿,却说不出话来。意琴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脉脉含情的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