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琴摇头道:“更胡扯了。”性扬道:“绝不是胡扯,听我从头说。当初曾有个咒神,这里要加个小注,是前任的,不是现任的。在当初人们都没有信用,越没信用,越怕人不信他的话,所以越要赌咒。偏天下都是赌咒专家,咒神一一考查,忙得要死,结果没一个人不该应誓。若依法执行,世界就要全部毁灭,若不行法,又算有忝职守。咒神非常为难,去向上帝请示,上帝叫他马马虎虎,咒神也只可照办,除了牙疼咒稍示灵验,其余重誓,一概从宽。哪知咒神本身在就职时,却曾宣过誓,誓词上有若稍瞻徇情面,违法舞弊,当受神国最重刑罚,遭天雷殛灭等语。咒神当时只当流口辙似的,念过就忘记了,不料这一日诸神会议,咒神也去列席,忽然宙士袋里的雷箭,都飞了起来,向咒神头上轰击。咒神虽然被救未死,却因别人发的咒,都已从宽免究,自己发的誓竟而雷厉风行,气恼之下,就弃职逃走,一去不回。所以直到现在,天上没有咒神,人间赌咒再也不会灵验了。”意琴抿着嘴儿笑道:“既然没了咒神,你还赌咒?”性扬道:“是啊,既然没有咒神,怎能赌咒。可是现在我若不赌个切实的咒,梁小姐肯信我么?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急需一位咒神,保证我对梁小姐的诺言。无奈上帝既不肯因人设官为我现派一位,我也没法向上帝请求,只可就近请求梁小姐,作我的咒神吧!”梁意琴噗哧笑道:“我早知你没有好话,诌来诌去,还得诌到我身上。不过你转圈儿的坏主意,还没有说出来呢。我怎样给你当咒神?说吧!”性扬道:“我现在小姐面前赌过了咒,日后若是口不应心,你就报应我。”意琴摇头道:“胡扯,比如你现在像写小说似的,说个死无葬身之地,将来反悔了,莫说我没法儿叫你死,就是你真死了,你家里把你埋在浙江义园,我也没权力把你扔在河里去啊。”性扬一吐舌尖道:“梁小姐,你这比喻不太残忍了么?我自觉这不致有这样大的罪,我不过……”说着,又改口道:“你怎单把我埋在浙江义园,闽粤山庄不也可以么?”意琴不住笑道:“因为我原籍是浙江人,前天还到浙江义园,去祭过我新死的嫂嫂,才随口说出来。”性扬欣然道:“你是浙江人啊?想不到遇见同乡了。你是哪一县,我是嘉兴。”
意琴才说出“我是绍”三字,底下的“兴”字还没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和他娓娓叙说乡情,岂不把诘责变成交际了?就改口道:“我是库伦。”性扬瞪大了眼道:“库伦?库伦不是在蒙古?”意琴道:“正是,你既说原籍也在浙江,我自然要搬开,离你远远儿的。”性扬伸开两手,作个无可奈何的表示道:“我真可怜,就这样没福,跟小姐认个同乡都不成?”意琴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失望样儿,似乎忍不住要笑,勉强忍住道:“倘然我若说是西藏人,你大约也自称是跟着****活佛新来的了?现在别提这闲白儿,还接着方才的碴儿说。”性扬叹道:“我真倒运,怎么连籍贯都假了呢?改日我拿出家谱来,请你看,就知我不是说谎。”意琴这可忍不住了,低下头笑得花枝乱颤。性扬明白她是笑自己要拿出自己家谱的话,方欲开口,意琴已止住笑声,但面上仍蕴余笑,摆手说道:“这点小事,还用请出你祖先来证明?算我信你是同乡,别惊动他们在九泉下不安了。”性扬受着讥诮,脸上也有些讪讪的,忙将话归入正题,道:“我还赌我的咒,我的咒不迷信,只是实在的刑罚,将来若有反复,小姐就行使咒神职权,给我责罚。”意琴道:“什么责罚呢?”性扬郑重说道:“就是小姐永远不理我。”意琴听了,似乎觉得这咒过于平淡,摇头道:“你绕了许多弯儿,原来就是这么句话啊?我从前本不理你,过后更不会理你,你把当然的事当作刑罚,好像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似的,别妄想吧。”性扬费了许多唇舌,满指望趁此之际,可以得她一笑允许了,却不想又撞了钉子,不由耷然若丧,半晌才道:“我觉着小姐若不理我,比死刑还重,才赌这样的咒。小姐大约还嫌说得太轻,不肯信任,我有什么法儿呢?咳,完了,再会吧。”说完,鞠了一躬,便将自行走去。
意琴万没想到他那追求的心,会冷得如此之快,竟自动的绝望而去,心中虽然诧异,但也不好追唤挽留,只怔怔地向他望着,看他是否真走。谁也料得到性扬万万不肯走的,他只走出两三步,便又立住回头,向意琴颦蹙说道:“小姐不肯信我,我这样走了,小姐所顾虑的事,岂不还是没有……倘若报上再有了什么……”意琴听了大怒,跳到他近前,愤然说道:“有什么,你还要在报上糟踏我是不是?你挟制我,我不怕。”性扬不慌不忙,又鞠了一躬道:“小姐又错怪了,我没有这样坏心。”意琴道:“还没坏心,你那句报上有什么的话,不是都说明了?”性扬道:“我若那样,还成个人么?我是因为小姐太让我失望了,我……我……我说明了吧。小姐是我心中唯一敬仰的人。可是我所敬仰的人,却把我看成个极卑鄙的人,不屑理睬。你想,我的刺激不太重么?从此感觉没趣,抱了厌世主义,大概难免自杀了。这自杀的消息,若登在报纸上……”
意琴接口道:“你自杀以前,当然要留封绝命书,表明是被我害的,或是为我死的,叫世上人都骂我,才好泄忿,对不对?”性扬摇头摆手地道:“不然,不然,梁小姐,你是有学问的人,该知道欧洲古代的美人,若受了什么屈枉诬蔑,就有好义的武士,拼命用刀剑替她辩白。我向来最崇拜这样为美人效死的英雄,又怎能把自己的命来毁坏美人名誉呢?”意琴听着,下半截脸儿梨颊微涡,樱唇欲绽,上半截脸儿,却死力的拧着眉心,作着怒容道:“美人,美人,讨厌死了!你既不想毁我名誉,那么你死与我何干?”性扬低声道:“当然无干,不过我只想小姐在报上得到我自杀消息,那时也许因可怜我觉得后悔,岂不来不及了?”意琴摇头道:“我绝不会那样。”性扬道:“女子的心都是仁慈的,万一你在我死后,倒觉得可怜我了,那时我在地下有知,一定特别快乐,自觉死得不冤。可是小姐……不是……好像有点……”意琴望着他道:“有点什么?你说明。”性扬道:“我不敢说了。我原不值得小姐为我怎样,别自觉着不错,倒惹小姐恶心吧。”
意琴听着,不由又回头哧的一笑,忽跑回藤萝架下,推着车子,自向园门走去,且走且说道:“你这张嘴真可恨,好像世上各种油类,都被你喝了,才把嘴弄得这么油滑。”性扬随着道:“我说的都是肺腑的话,又因小姐太爱生气,逼得我不能不把话宛转着说。小姐倒骂我油滑,我真冤枉。”意琴已走出园门,车子推着,闻言回头一绷脸说道:“冤枉你又怎样?”性扬仍是忘不了又鞠躬,又致敬地说道:“也许我实在是油滑,小姐并没冤枉我,我说错了。”意琴哼了一声道:“你总是说错了,总是道歉,这次我可不能再轻易原谅,必得罚你。”性扬忙应道:“我情愿的很,小姐怎样罚呢?”意琴无言,一跃上了车子,便将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