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剑平说道:“自然是先保人,后找镖。我听说赵镖头连日奔走,颇有眉目。小弟在此人地生疏,呼应不灵,我静候你老兄的指教。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有主意大家参酌。”黑砂掌陆锦标嗤道:“哪来的这些酸文假醋。你们趁早脱了裤子放响屁,来个痛快的吧!胡老刚还在监里蹲着呢。”赵化龙看了他一眼,将双肘拄着桌子,对俞剑平说道:“现在别的倒好说,就难在保释上面了。我今天晌午拿着振通镖局的信,亲去拜访值年纲总廉绳武,连去两趟,他才肯见。看那意思,倒也不一定愿把胡二哥扣在监中,他仍愿意早早把镖银找回来;说是素日与胡孟刚无嫌无怨,何必非押他不可?只是,据说胡二哥和缉私营统带吵起来了,才把事情弄僵。缉私营老赵是个老粗,倒也好说。不过纲总那一面,七嘴八舌,人心不一。内中有一个谭纲总,跟押镖的舒盐商是亲戚,坚持要把胡二哥扣监追赔。这里面还关碍着地面上的责任,因此有人授意给州官,要往通匪罪名上问。幸亏州衙里,胡二哥素有熟人,州官为人还算明白,所以现在还能挽救。不过一入州监,再想放出来,必得公事上有个交代。盐纲公所那面,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我和沈师傅里里外外,忙了这几天,知道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若把胡二哥放出来,教他具限觅镖,一者怕胡二哥跑了,二者他们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镖银的力量。廉纲总说得很明白,胡某若有夺回镖银的能为,这镖银就不会失落了。说来说去,煞费唇舌,廉纲总直到末了,才吐出口风来:必须地方上有力绅董出名担保,还得我们镖行中知名人物出头,代担找镖的责任。如果逾限追不回镖银来,必得有保人认赔。若能办到这几样,廉纲总才肯转向别位纲总商量。我当时已经全答应下了,他教我明天晚半天听信。”
俞剑平听罢,慨然说道:“在江宁我倒认识不少的绅董。在海州熟人不多。我刚才倒也托了一两位。至于镖局本行的保人,赵镖头和我,也就是义不容辞。我还可以另邀两位朋友。就请赵镖头费心奔走吧!”当下议定,赵化龙告辞。
到了次日,俞剑平等候赵化龙的回话。赵化龙没有来,海州和胜镖店的楚占熊带过话来,说是明天才能听准信。直到隔天过午,赵化龙方到振通镖局,一见面就摇头道:“想不到这事竟这么难办!廉纲总亲领我去见各位纲总,他们说:‘这回胡某人的镖局一败涂地,信用全失,你们就说出天花来,我们也不敢信他会能找到镖。’后来我说:已邀出江宁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相助找镖。他们就说:‘这回具限找镖的保单,必得俞镖头出名,跟地方上绅商联保。’我想也就可以了,我立刻答应下来。谁知又有一位纲总从旁出来挑剔,说是空空一张保单,恐怕二十万盐课太沉重了,担保不起来吧?这时那位谭纲总就说:‘这样办,把姓胡的暂时释放出来,把他的家眷放在监里作押,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把握了。’俞镖头,你说这够多么可恶!”
陆锦标勃然大怒道:“这些盐商真真可恨!不用他们臭美拿捏人,我今晚找到他们家,一人给他一把火,烧他娘的!”俞剑平急忙拦道:“陆贤弟,你可别生枝节,这不是动粗的事。由我出名立保单,我也干,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押扣家眷的话,还得赵镖头设法斡旋一下,这太拿咱们不当人了。”
赵化龙喟然叹道:“却也难怪,这半年来,镖行迭次失事,至今多半没有把失去的镖银找回来,这些盐商自然有此一番顾虑。”俞剑平点头说道:“不过此事你我不好作主,咱们问问胡二弟去。”又对陆锦标说:“你大远的来帮忙,你也看看胡二弟去么?”陆锦标摇头说道:“你们去你们的,我自己听戏去。这时候我去探监,倒教胡老二难堪,好象我故意奚落他似的。反正到了找镖的时候,你们教我哪里去,我就哪里去;教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陆锦标遂叫着俞门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道:“小伙子,大爷带你听戏去。”左梦云恐怕师父临时有事差遣,推辞不去。陆锦标披上长衫,飘然自去了。
俞剑平和赵化龙再到州监见了胡孟刚,将具限找镖,须押家眷的话,委婉说了。胡孟刚双目一张,心如刀扎,半晌不言语。俞、赵二人也是一阵凄惨,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办。胡孟刚说道:“我的事全凭二位主持,我此时方寸已乱,我一天出不去,一天没法子办。”于是赵化龙又到盐纲公所,好话说了许多;那海州绅士马敬轩,也坐小轿,亲去了一趟,这才算大致定局。
俞剑平换上衣服,由赵化龙与和胜镖店楚占熊陪着,一同面见值年纲总廉绳武。廉绳武很是客气。俞剑平说到自愿开具保单,廉绳武回手拿出两张草稿来,一张上面写着:“具保单人某某等,今因振通镖局镖头胡孟刚,承保盐帑二十万,于某年某月某日失事,镖银全失。立保单人情愿具限代找镖银,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如逾限不能找回,具保单人情愿与胡孟刚变产扫数照赔,决无拖延。……”上面具保单人空着三个人名,下面“与胡孟刚变产照赔”一句,不知是谁,用墨笔把“与胡孟刚”四字圈去。俞剑平心知这是他们把立保单人责任加重的意思。
另外一张草稿上面开着几个条款,大意说:一、限期半个月,逾期应由具保单人照数赔偿。二、中保人须三位绅董,九家连环铺保,须择殷实商家。三、保单应呈州衙立案。四、胡某释出找镖,应由其家属代为押监;一俟镖银全数找回,再行报官开释。五,寻镖时,须禀请州尊,派得力捕快,跟同踩访。
这几个条款非常严苛,俞剑平和赵化龙四目对视,简直无法接受。廉纲总反倒劝道:“俞镖头,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公议办事,就是这么麻烦,不能全由我一人做主。我也知道这镖银数目如此之巨,劫镖的必非寻常大盗,半个月限期,未必找得回来。但是到了半月,诸位再请展期,想必不难。”赵化龙皱眉说道:“不但这限期太短,就是这保单,由我和俞镖头、楚镖头三家出名,也不算什么。所难的就在这九家连环铺保。我们海州殷实的商铺,才有几家呀?到外郡去找,这事又很紧急。廉大人,你老务必从中为力。我们也是给朋友帮忙,办得通才敢办呢!”
赵化龙又对俞剑平、楚占熊说道:“昨天讲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又变了?”廉纲总心中自然明白,仰着头想了想道:“你们三位先将保单立好,你们尽量找铺保去,就是差三家两家的,到临时我再设法疏通。”俞剑平仔细盘算了一回说道:“这半个月限期,实在展不开工夫。廉大人请想,失事地点在范公堤,匪徒未必就在附近。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来回便是八天;还剩下七天的工夫,如何找得回镖银来呢?刚才廉大人说得很圣明,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届时好好讨回固妙。不然的话,就得武力夺回,那岂是几天能办得了的?”
廉纲总摇头道:“我也不是不知,无奈我一个人也拗不过他们的意思呀!”说到这里,将声音放低道:“你们只管找保去,保限先空着。依我想,还是赵镖头拿着这个草底,找一找盐道的李师爷和马敬老。有他们一句话,公所里、州衙里,都不能驳他的面子。咱们都是熟人,我决不是推托;我身在局中,说话反倒困难。必得外面有人提倡,我再一敲边鼓,他们也就没得说了。”赵化龙寻思着,这话也很对,遂和俞剑平拿了保单底稿,辞了出来。
俞剑平亲去找当地著名绅士马敬轩;赵化龙便去托盐道总文案李晓汀。双管齐下,果然由这两人亲到盐纲公所嘱托了一番,得将限期改为一个月。这私下里打点妥贴,然后又到州衙,把保单托衙门内的当案师爷,转呈给州官,并通了细情。果然到第二天,便将绅董先递的那张公禀批示下来。无非说:“据禀已悉,准将胡孟刚暂予释出,限于一个月内,迅将镖银如数追回;仍将该镖头之家属,暂行寄押在监。一俟该镖局于一个月限期内,将镖银全数缴清,即行取保开释。”
到了开释胡孟刚的这一天,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亲到州衙。镖行这边也由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三个镖店的镖头和两位绅董、六家铺保,偕同到了州衙,将所立的保单,当堂呈案。多亏了盐道李文案和马敬轩的情面大,把寄押家属的话,说得含混了些,胡孟刚的结发妻子才免了牢狱之灾。只由胡孟刚的一个儿子、一个侄儿,替他收在监内。
一切事情预备妥当,州官这才升堂,从监中提出胡孟刚,当堂交保人领出。胡孟刚这一出来,他的一子一侄,立刻收到监中。可怜胡孟刚在江湖上闯荡这些年,也算饱尝世故的了,目睹嫡亲的子侄,代他入狱,也不禁老泪滂沱,精神沮丧。胡孟刚的儿子名叫胡同华,今年才十七岁,生得很单弱,并不会武功,是在一家商店学徒。侄儿名叫胡同英,今年二十五岁,却生得强壮粗豪,颇有他叔父的气派,武技也颇可观;此时含笑入狱,气度昂然。胡同华恋父情殷,含着泪叫道:“爹爹放心,你老只管安心找镖,不用惦念我。”胡孟刚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俞剑平忙劝道:“胡二弟,抖起英雄气概来,咱们赶快把镖找回要紧,你不要心乱。”
俞剑平这人,越逢艰难,越能镇静,当时把胡孟刚送回振通镖店。胡孟刚与赵化龙商议,先择那要紧的绅董家,去了三四处,道谢道劳。其余的地方由赵化龙、沈明谊代去。又在海州会芳楼,备了酒宴,普请具禀的绅董、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应酬已毕,把个胡孟刚累得满头出虚汗。因为他身上伤痕并未全好,又坐了几天监。
到了下晚,这才在镖局中,设了几桌酒席,把这些出力的镖行同业,自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陆锦标以下,以至本镖局的沈明谊、戴永清、金彪诸人,都邀入座中。俞剑平再三劝阻,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胡孟刚摇头说道:“礼不可缺,咱们也有好些话,要聚合商计。”赵化龙也以为然。这一次黑砂掌陆锦标却来得很漂亮,胡孟刚才回镖局,陆锦标忙抢着过来,拉着手问话,很亲热了一回。俞剑平也将陆锦标相助找镖的话说出,胡孟刚强笑着称谢。
酒宴摆好,时将黄昏,胡孟刚便请陆锦标上座。陆锦标人虽诙谐,却熟练人情,坚让俞剑平上座。酒过数巡,胡孟刚向众人称谢说道:“小弟无能,遭此逆事,承诸位兄台破死力保救,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我胡孟刚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只是说到查找镖银,限期只有一个月,还得拜求诸位兄台鼎力帮忙,拔刀相助。应当怎样入手,也请诸位仁兄明以指教。”赵化龙忙道:“胡二哥,咱们用不着客气,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据我拙想,劫镖贼人武艺出众,显见是个劲敌。他竟敢持刀伤官,将二十万巨金一举劫走,他那垛子窑必很僻险,查找自然不易。我们大家既然群策群力来找镖银,就该推出一位首领做主谋,我们大家全听他的调遣。谁访得消息,谁挖出门路来,都报知这个首领。就是谁想出好主意,也得跟这一位接头,如此方不致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赵化龙还没说完,大家哄然夸赞道:“好!”俞剑平刚要推举人,那黑砂掌陆锦标早抢先嚷道:“我推老俞!他这老小子眼皮子宽,耳朵长,手爪子又硬。”
俞剑平和陆锦标本是并肩坐在上首的,俞剑平眉头一皱,伸出二指,向陆锦标肋下一触。陆锦标“哎呀”一声,跳起来叫道:“好东西,你怎么动手动脚的?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越老越不正经了。”引得大家不由哄笑起来。赵化龙说道:“陆四爷,这可该罚你三杯,咱们说正经的。”陆锦标说道:“我还是推老俞,老俞是老兄弟么。”俞剑平说道:“我看这件事,还是请胡二弟主持,我们全听他的。”赵化龙说道:“不然,不然,你老千万别推辞,这个军师非得你当不可。我们胡二哥现在好象就是刘先主。出主意,调派人,全得是您的。怎么说呢?咱们都是自告奋勇,来帮胡二哥的忙的,咱们镖行是祸福同享。胡二哥是个主体,可是临到遇上事、调遣人的时候,他可就不大方便了。我们必定从咱们这些帮忙的人中推出一位来,由他支派谁,谁就得干。这位必得武技惊人,年高有德,足智多谋,交游广阔才行。”赵化龙的话,暗中就是要推举俞剑平。俞剑平听了这话,方要站起来说话,陆锦标早在椅背后,伸双掌一按道:“哈哈,老兄弟,乖乖地坐着吧。这是你的事,你辞不开,别装蒜。”俞剑平说道:“放手,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铁砂掌么?偌大年纪,还象小孩子一样,我可要管教你了。”说着把一只筷子,捏到手中,向陆锦标一点。陆锦标叫道:“来了,来了!”赶紧松手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