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谊和赵化龙带了银两,先去探监。见了胡孟刚,细问过堂的情形。那州官头一堂倒也没有难为胡孟刚,只是再三叮问他:为什么中途忽然改道?又问他:既然自承能够讨限找镖,是不是确知贼人的下落?至于失镖的情形和贼人的声势,只听胡孟刚的申诉,并没有细问。倒是贼首的相貌、年龄、口音,询问的很仔细。沈、赵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诉了胡孟刚。胡孟刚点点头,精神很是颓唐。两人安慰了一阵,急忙离开州衙,到各处托情。两个人整整忙了一天,这些绅董们听说是二十万盐课遇劫,个个吐舌,不肯出名具禀;又关碍着情面,不便当面谢绝。有的说,教他们转烦冯翰林去;有的说:“等我们找冯敬老、纪隐翁商量商量再讲。”其中也有一两个绅士,慨然答应出名;却又资望不够,只能副署,不能领衔。赵化龙是个爽快汉子,气得直骂。只得人上托人,好容易才从盐道衙门,找着了那位最拿权的总文案李晓汀;由这人暗中使力,再转托绅士,这才有人肯联名上禀。事情虽已经耽搁了三天,这还算办得急速。州衙内上上下下,倒是呼应灵便,只要镖局把盐纲公所对付好了,州衙这里满没难题。因此这个禀贴上去,暂时留中,未能批下来。只等盐纲公所放松了口气,州衙立刻可以挂牌出批,准其取保暂释。盐纲公所虽是商办,却颇有官势;钱可通神,地方官没有不敷衍他们的。赵化龙也很明白,所以仍烦盐道衙门里的李晓汀师爷暗中疏通,与其将胡孟刚押在监牢,莫如放他出来,教他具限找镖。这样说法,那值年纲总廉绳武倒也微有允意,不过还须和别位商量,这不是一个人能作主的。沈明谊原想:联名具保,并非难事;倒是俞剑平身经退隐,又不在城内,恐怕他三五天内未必肯来,就是赶来,也不能很快。却不道江湖上的人,义气最重,黑鹰程岳当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钱俞剑平便已身率三个弟子策马赶来急难,并且邀来一个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鹰游山的黑砂掌陆锦标。
且说十二金钱俞剑平,自从程岳押着镖旗,相助铁牌手护镖,偕赴海州去后,逐日指教面前的三个弟子习练武技,倒也没把这桩事搁在心上。忽一日,门前啼声“得得”,跟着“啪啪”一阵乱敲门环。俞剑平在屋门口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只见长工持着名帖进来;还没等禀报,早自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那年长的人手里提着累累坠坠几个包儿,一面走,一面乱嚷道:“俞剑平俞老兄弟,俞剑平俞老兄弟,哥哥来看你来了。”俞剑平抬头一看,不禁嗤然笑了,双手一拱道:“老陆,我一猜就知是你来了。狗大的年纪,硬要装老大哥!”
原来这陆锦标,今年才四十六岁,比俞剑平小着七八岁呢。他生着满脸络腮胡须,见人专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岁数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岁的人,兴致很好,欢蹦乱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练得一身好本领,绰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颇有功夫。当下他大笑着走了进来,回头叫着那个少年后生说道:“快走呀,小家伙,快见见你大哥。呸,错了,快见见你大叔。”又向俞剑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带来了,给你们爷俩引见引见,你们往后要多亲近亲近。”俞剑平皱眉道:“什么话!乱七八糟的,给我滚进来吧!”遂一拱手,把陆锦标父子让到客厅。陆锦标把手中拿的东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手拍大腿说道:“老俞,我给你找麻烦来了。”
俞剑平吩咐长工打洗脸水、泡茶,并让那少年后生坐下。这少年后生也就是十三四岁,生得胖胖的,圆头圆脸,两只眼也圆溜溜的;他站在一边,样子很怯生,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凳子上了,两只眼只管东瞧西看。俞剑平笑指这少年道:“陆贤弟,这是你的令郎么?今年几岁了?”陆锦标看着儿子,对俞剑平说道:“不是令郎,是******小犬!十三岁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剑平笑道:“胡说八道,跟你是一个模子,他叫什么名字?”陆锦标道:“就叫陆嗣清。我说小子,见了你俞大叔,怎么也不磕个头就坐下了?”陆嗣清羞羞涩涩地站起来,爬在地上就磕头。陆锦标在旁数着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够了够了,多磕了一个了。”俞剑平伸手拉起陆嗣清来,让他坐下,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不在家中纳福,带着令郎找我来做什么?莫非又教弟媳给撵出来了么?”陆锦标把手一拍说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个正着。可是又对,又不对。”俞剑平说道:“怎么又对,又不对呢?”
陆锦标说道:“我告诉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门十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就剩下他一个了,不免把他娇惯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书,就跟着我练点功夫。谁知这孩子,刚刚学会了巴掌大的一点能耐,便满处给我招灾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墙出去,偷人家的东西;谁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净偷也罢了,又常常拿锅烟子,给人家涂鬼脸。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几十里地,管闲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养媳妇,他也不答应;人家两口子打架,他也要问问。经常教人家找上门来不答应。好在都是老邻旧居,也没闹出大笑话来。哪知这孩子越闹越胆大,前几天不知为什么,弥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铜佛像,偷来一尊。这一下子,教你弟妇看见了,又打又骂,还要拿绳子勒死他。我去劝解,连我的脸也教她给抓了。”俞剑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细看陆锦标的脸,果然有两道血痕。又扭头看那陆嗣清,低了头,不住挖指甲。俞剑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紧。你找我来干什么?”陆锦标说道:“她又何止抓,她还骂哩!”俞剑平说道:“骂两句更不要紧,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她骂你什么?”陆锦标说道:“她骂我什么,那还有好听的话么?”俞剑平说道:“哦,我明白了。骂你爷们是贼根子,贼腔不改,对不对?”
陆锦标把鼻子一耸说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里的蛔虫。怎么她骂的话,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长啊!”俞剑平越发狂笑起来,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陆嗣清说道:“我的好侄儿,你真是肖子啊!”陆嗣清把眼瞪了瞪,口中嘟哝了两句。俞剑平回头又问道:“老陆,你受了太太的气,大远地找我来,意欲何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给你出气么?”陆锦标说道:“你那点能耐,还不够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来,是想把这孩子送在你这里,你替我规矩规矩他,就算拜你为师,也省得我在家受气。你要晓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这弟妇指着孩子骂贼种;让街坊听见,实在不雅!”俞剑平看了看陆嗣清,摇头说道:“我这里也不要小贼。”陆锦标说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剑平含笑不答,把嗣清叫到面前,细细看他的骨格神气,觉得是个外表浑实、心里有数的孩子。眉目间颇露出几分秀气,体质健强,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为何生有贼癖?便拉着手,缓缓地盘问他。这孩子面皮一红,一字不说。俞剑平心想:越这么问,他越不肯说。倒是小孩见小孩,必定肯说实话。他遂把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叫来,教他们陪着陆嗣清到箭园玩玩去。暗中却命杨玉虎、江绍杰设法套问他。
黑砂掌陆锦标看俞剑平已有允意,便要预备香烛,施行拜师之礼。俞剑平说道:“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爱偷东西的病根。我能够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陆锦标说道:“你这个老滑贼,办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学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收下。”
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陪着陆嗣清各处玩耍。少年人见面,心情相近,言语投机。东说说,西讲讲,果然不到半天工夫,陆嗣清便说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原来陆嗣清在家孑然一身,游戏无伴,又受着父亲的宠爱,便由着性子往各处乱窜。他又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见家中老仆时常拿着一本闲书看。陆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讲给他听。后来便自己看,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本富有好奇心,他饱读过《水浒传》《侠义传》《绿牡丹》等这些说部之后,顿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门风,髫龄习武,又略会飞纵轻身术,所以就想到处游侠,要做个飞行侠盗。
他父陆锦标,少时曾存身绿林,中年才洗手不干。他现在这位太太姓张,乃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岁,比陆锦标小着十六岁。次子陆嗣清,便是这位续弦夫人所生。
陆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蔡白桃,只生下长子陆嗣源,便猝遇仇敌,一场苦战,将仇人杀却,她自己也负伤而死。抛下陆嗣源,年已九岁。陆锦标后来改业,受朋友怂恿,续娶张氏。那时陆嗣源已经十六岁;他追念亡母,不愿父亲续娶。后来继母入门,这陆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归。
这张氏本是良家之女,进门第二年,便生了陆嗣清。后来才晓得丈夫是绿林出身,这妇人好生难过;生米做成熟饭,却也无法。后见丈夫果已务正,她也就拨开愁怀。不意陆嗣清小时还规矩,到十一二岁,忽然好起偷来。这妇人不由恨怒异常,苦苦地打骂,又罚跪,又不给饭吃,定要把她儿子的贼癖管掉才罢。陆锦标因长子失踪,本已心伤;次子挨打,他又护犊。两口子每每因此怄气。他那太太御夫有术,年龄又小,陆锦标也觉理亏,处处容让着她。陆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军制伏了。
再说杨玉虎、江绍杰和陆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闲谈,才知道陆嗣清的贼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陆嗣清说:“象咱们这么大年纪,练好了功夫,难道耍着好玩不成?我们必定要到处游侠,偷那不义之财,打那强横之汉。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庄上那个收租的沈顺儿,他无缘无故打那个拾柴的老钟,我过去跟他评理,他竟骂我:‘小浑蛋混开,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窜上去,一个嘴巴,给打破了鼻子。他这个东西很坏,他不告诉我爹,单告诉我妈,教我挨了一顿打。我能饶他么?”杨玉虎笑道:“不饶他,那怎么样呢?”陆嗣清道:“怎么样,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还拿大砖头把他的锅砸了。”杨玉虎、江绍杰听了,不由失笑。陆嗣清又道:“可是这行侠仗义,也不是容易事。告诉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见一个女孩子,打一个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过去吓唬她,不许她以大欺小。谁知教那丫头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说:‘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么?’我就说:就是你兄弟,也不该欺负他。这工夫,那个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骂起我来。我一想,还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
杨、江二人把这些话一一对老师说了。俞剑平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小孩子顽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导,还容易调教。陆嗣清见有杨、江两个少年在此学艺,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里不时被他母亲查考,倒还有趣得很,因此很愿留下。俞剑平说:“老侄愿意在我这里也行,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掉。你看杨、江二人,年纪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们还不敢出去胡闹。练功夫是很刻苦的事,你这时正该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才能练好。现在万万不可务外。等到技艺学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干蠢事吃亏了。你要闷得慌,自有杨、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许生事。”陆嗣清低头应了一个“是”字。陆锦标便催他给老师磕头,并认师兄。俞剑平说道:“陆贤弟别忙,现在先把贤侄留在这里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们再正经认师。不然的话,他住两天,忽然想家,倒麻烦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岁呀!”遂引陆嗣清拜见俞夫人。俞夫人丁云秀也出来见过陆锦标。从此,陆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绍杰住在一个屋里,两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但见了俞剑平和别的生人,还是生辣辣的,没有什么话。每天早晨,在箭园学艺;他倒很聪明,也肯用心。陆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头家中。他的意思是人老爱子,要住半月二十天,看陆嗣清能够不想家,他才回去。
这一天,午饭已罢,江绍杰和陆嗣清在箭园舞刀试剑。俞剑平、陆锦标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象棋盘,两人聚精会神地下棋。陆锦标连战连北,已输了六七盘,越输越上火,越要下。俞剑平要想歇歇,陆锦标只是不依。俞剑平皱眉说:“越是矢棋越难缠,一点不错,我都头晕了。陆大爷,你饶了我吧!”陆锦标说道:“不行,别说头晕,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捞回来。瞧着点,我可要炮打车了。”俞剑平捻着长髯,舍命赔君子似的继续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