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孟刚听了众人之言,沉吟一回,见戴永清刃伤左股,步履艰难,便道:“也罢。戴贤弟,你是动弹不得了。你与程贤侄暂且留后,我和沈贤弟前去踩访。谁要再留我,就是逼我死了。”胡孟刚说完这话,摆一摆手,伴同沈明谊,各提兵刃,直向竹林那边追去。二人也就是刚走了两三箭地,陡听竹林内一声冷笑,顿时发出两道黄光,这光象车轮般一扫,把胡、沈二人照个正着。倏然穿林射出一支响箭,跟着暴声喊道:“对面站住!再往前走,可要放箭了!”胡孟刚吃了一惊,强人果然厉害。他们劫镖已隔好久,断后的人依然没有撤退。既已到此,欲罢不能;胡孟刚、沈明谊各亮兵刃,便要硬往前闯。
忽听背后大叫:“胡镖头慢走,胡镖头慢走!”又听一个焦急的声音叫道:“胡老镖头,你别走了,快回来吧!”沈明谊心知前有强人放的卡子,两个负伤的人必然闯不过去,趁势强拖住胡孟刚,劝道:“老镖头,我们还是暂先回去,看看到底是又出什么岔头了;缀镖的事,可另派人绕道暗缀。”胡孟刚正自迟疑,只见背后两点灯光、数个黑星,忽高忽低,一面喊叫,一面追来。一霎时赶到面前,却是趟子手张勇、金彪打着灯笼,引领着那舒盐商,从后面赶到。这盐商由他那个听差和一个车夫,左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抢来,且追且叫道:“胡镖头,胡镖头!”声音惨厉,直似鬼嚎。
当群贼已占上风,调动竹林埋伏动手劫镖时,那双鞭宋海鹏、九股烟乔茂立刻亮兵刃,一先一后上前护镖。舒盐商在黑影中虽看不清胜负,却听得一片呼哨之声;夹着马蹄奔驰、刀锋砍杀之音,突奔前来,早就吓得骨软筋酥,不住口地催那车夫把轿车调转头来,拼命向来路逃走。他不晓得剧贼劫路,轻易不伤客人。动手做案却定然布卡巡风,案没做完,断不容失主逃出线外。这轿车一路狂奔,昏夜不辨路径,走出不多远,竟翻了车。那来路口上,早被强人搬石头挡住了。由听差和车夫,把舒盐商救出车外,两人搀架着,还想往前跑。路旁陡窜出几个强人,持刀断喝道:“回去!”吓得三人又扭头回逃,只得往横路上落荒逃走。横逃不远,又看见孔明灯闪烁,也有强人把住。三个人只好爬到麦垄中隐藏。待强贼劫镖走了以后,趟子手张勇、金彪挑着灯笼,往四面寻叫,这才将三人搜唤出来。一阵瞎跑,舒大人脚下只剩一只鞋了。
张勇、金彪又在镖驮子被劫的不远处,寻着了双鞭宋海鹏,他两支鞭只有一支紧紧握在掌心,那一只却抛出两三丈以外。宋海鹏倒卧在血泊中,胳臂上被贼刺通了一个血洞,血流满地,后背也被砍伤了一处。虽非致命伤,却是失血太多,只支持着窜出几步,就晕倒在地上了。趟子手张勇忙将宋海鹏背了起来。那九股烟乔茂,却叫遍不见踪影。舒盐商却仍由听差和车夫搀着,一步一哼,走了出来,头一句话便问:“活吓死人,贼人走了么?”金彪忙安慰他道:“贼早跑了,舒大人放心吧,没事了。”
舒盐商缓缓遛了几步,才把精神提起来。他睁眼四望,黑沉沉一片荒野,什么也看不清。走上大路,才看见前面镖行那几只灯笼闪闪摆动着。一些受伤的护镖人等,有躺着嘶唤的,有坐着呻吟的,气象阴惨,令人看着心悸。舒大人简直吓破苦胆,且走且问:“这伙强盗真厉害,怎么这么些人啊。难为你们怎么把他们打跑的!你们诸位真是好汉,你们那位胡镖头呢?”金彪道:“胡镖头就在前面,你老快走吧,咱们凑在一处好商量商量,今晚怎么办,在哪里投宿呀?”舒大人连连点头道:“可不是,我都吓瘫痪了,真该找个店房歇歇,误一天限不要紧。”张勇、金彪听了,暗暗叹气,这位舒盐商还做梦哩!
不一刻工夫,几人走到灯笼前面。胡孟刚已和沈明谊,抢向竹林那边缀访下去了。这里只剩下黑鹰程岳和戴永清等人,正自垂头丧气找出金创药、铁扇散来,给别个受伤的人敷治。那伤重走不动的,也都搀的搀、抬的抬,凑过来合在一处。
舒盐商一到面前,程岳、戴永清只得答话道:“舒大人,我们卫护不周,教你受惊了。”说着话,趟子手金彪、张勇已将双鞭宋海鹏轻轻放在地上,大家忙着救治宋海鹏。此时已有人铺上马褥子,程岳让舒盐商坐下。舒盐商打着寒噤说道:“咳!我真吓坏了!诸位镖头真可以,竟为护镖身受重伤,只要把镖银解到江宁,我回去对公所里说明,必有一番心意酬劳大家。”这番话说得戴永清、程岳,四目相对,脸上发烧。两个人不觉低下头来,无言可答。
舒盐商又张眼一巡,胡孟刚不在面前,不禁失声问道:“胡镖头呢?难道……他受了伤了么?他哪里去了!”戴永清咳了两声道:“胡老镖头么,他追下去了。”舒盐商忙道:“什么!追下去做什么?只要镖银不失,也就算了。何必跟这一群强盗怄气。”戴永清和程岳只好说道:“舒大人,我们这次栽给人家了,我们的镖银已被人家劫去。就是我们拼命护镖,无奈贼党人多势众。”舒盐商一听这话,头顶轰了一声,顿时目瞪口呆,几乎晕过去。猛从马褥子上站了起来,摇摇欲倒,听差连忙把他扶住。
程、戴见这情形,好生难堪。舒盐商喘息着,忽将胳膊一甩,把听差推开,直瞪着眼,对镖师戴永清等喊道:“什么?镖银丢了,镖银都丢了么?你们是管干什么的?”说到这里,见众镖客血迹满身,噎了口气道:“那胡镖头呢?……”猝然喊叫道:“胡镖头,胡镖头!”戴永清忙道:“舒大人,别着急,我不是说过了,我们胡镖头刚才追镖去了。”
舒盐商闭目摇头道:“那不行,我得找他说话,你们得给我找他去!二十万盐镖,非同小可,这是官帑哪!”说完浑身打起寒战来,不住口地催戴、程二人,快把胡镖头追回。程、戴二人心乱如麻,无法应付,忙命趟子手张勇、金彪顺路急赶。好在胡孟刚、沈明谊走出没有多远。舒盐商竟扶着听差和车夫,一步一喊,也跟着追下来。
铁牌手胡孟刚也正由沈明谊劝回。两方刚见面,舒盐商劈头叫道:“胡镖头,你这可不对,你怎么扔下就走?这二十万盐帑,数目太大,非同小可,我可是担当不起。胡镖头,没别的说的,你多辛苦吧,你可得跟我们回海州,交代这场事去。你就这么想走,可不行!”胡孟刚听盐商这话,真是耻愤填胸,哈哈冷笑道:“舒大人,这是什么话!你不用不放心,我们保镖的,自然没有多大的家当,可是我们既敢应买卖,就担得起来。丢了镖银设法找回,那是我们份内的责任。就是镖银找寻不着,我们还有保在,也能够把舒大人的责任卸开了,我胡孟刚甘心认头赔镖银、交官帑,决不能有半点含糊。舒大人,你说不行,你看着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胡孟刚静听你的。”
舒大人听胡孟刚话中有刺,又见他圆睁二目,气势汹汹,不禁反倒害怕起来。他心想:“保镖的这一行业,说他是好人,就是好人。说他是歹人,就是歹人。如今镖银一失,他们已经丢人现眼。他现有镖局子在着,自然不能甘心栽这跟头,他会百般设法找镖。若是逼勒急了,万一他一翻脸,就许把我杀了丢下一跑,我往何处诉冤去?”这舒盐商也是久涉世路能软能硬的人,立刻把面色缓和下来,对胡孟刚极力敷衍。他心里却已暗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须教胡孟刚转回海州去,好脱卸自己的干系;当下故意叹了口气道:“胡镖头,别多心。我也是当事则迷,乍听镖银失落,不由着起急来。其实查找镖银,乃是正办。老镖头身上负伤,尚且不辞劳苦,我还感激不过来呢。不过咱们总该慢慢想法,现在夜已很深,停留在荒郊野外,究竟不是事。我说胡镖头,我们先找个地方投宿,明天白日再打主意,你看好不好?这些受伤的人也该安插一下,人家给咱们拼命护镖,咱们也该找个地方给人家调治调治。老镖头,你看怎么样呢?”胡孟刚道:“我们当然得找宿身之处。”
几人相随着往回走来,舒盐商答讪着,放眼寻找缉私营张哨官。只见面前尽是镖行中人,并没有那位张哨官。舒盐商只好向胡孟刚询问。张勇插言道:“张老爷也受伤了,现时在后面堤坡歇息着呢。”舒盐商暗暗点头,心想有他在场,总好多了,便道:“咳,这是怎么说的,这伙强盗真是胆大妄为之极。张老爷在哪里?我还得安慰安慰人家去。”此时张哨官伤处,早由镖局伙计代他敷药裹好,人坐在马褥子上,不住地叹气、谩骂。旁边插着一只灯笼,面前七站八坐围着十几个巡丁,有受伤的,也有没伤的,人数已经不齐了。舒盐商挨过来,劳问数语。又向受伤的镖师、伙计,逐个慰问,神情语气恳切和蔼。程岳拿眼看了看他,低头并不言语。倒是胡孟刚见舒盐商如此殷勤,自己反觉羞愧。那盐商随后便和张哨官坐在一处,两人低声谈话。胡孟刚暂抛一切不谈,先安置受伤的人。
这一场血战,镖驮全丢,镖师、趟子手人人挂彩,四十名伙计半数轻伤,重伤的有三个,又短少了两人,真是一场惨败。胡孟刚指挥众人救伤裹创,便与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匆匆商计。对面贼卡未撤,敌暗我明,敌强我弱,现在要当场派人暗缀贼踪,势必不能,只可先行投宿。把趟子手张勇叫来,胡孟刚问道:“我们是就近寻宿,还是往回翻一站呢?”张勇道:“老镖头若想先落店,我们还是找就近的村镇,胡乱暂宿一夜,明天再赶奔驿站。老镖头觉得怎样?”胡孟刚道:“就这么办吧,天太晚了,可是奔哪里好呢?”张勇道:“咱们日间从范公堤经过时,老镖头可看见靠东有一股岔道么?过去那里,不到半里地就是一个小镇甸,叫做于家圩,也有一二百户人家。我们到那里倒可以歇下。”胡孟刚点头说:“好!”立刻分派伙计,把受伤的人架在牲口上。受重伤的数人安置在行李车中,内中一人便是镖师双鞭宋海鹏。没伤的和轻伤的,全在地上走。前行的,挑着灯笼。舒盐商和张哨官共坐一辆轿车。临行前,胡孟刚重新点名查数,才知其中实短了四个人。两个是缉私营巡丁,一个是镖局的伙计,另外一个竟是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一场剧战之后,竟然失踪。胡孟刚心中着急,赶紧再派伙计往四面寻唤。伙计们打着灯笼,照遍了各处,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寻着踪迹;又向东面麦垄稻田里踏寻一回,依然寻不见人。
金枪沈明谊忙把镖局伙计全叫到面前,细问出事时,可有人看见乔茂的动静下落?伙计们互相询问,这才晓得胡孟刚、程岳、沈明谊、戴永清四人与那强徒拼命拒战时,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派管守镖驮并兼护盐商的轿车。等到竹林哨响,马贼出阵,全伙混战劫镖,双鞭宋海鹏立刻抡双鞭上前迎敌。九股烟起初是站在舒盐商的轿车旁边,持刀相护。后见宋海鹏被围,骑马的盗贼竟威胁着驮夫,把五十号骡驮全数赶起来,便要运走,九股烟乔茂不由眼红了。又回头一看,他身后的轿车早在喊杀声中,调转头往来路逃走。乔茂不禁骂道:“去你娘的吧!我看你跑得开么!”他立刻挺单刀,向群贼冲杀过去。
乔茂仗着身轻如叶,耸跃如飞,倒也伤了两三个笨贼,全是小喽罗一流人物。他正在得意纵杀,却惊动了包围宋海鹏的群盗,立刻窜出两人来,只几个照面,把乔茂杀得手忙脚乱。乔茂支持数合,忽见包围宋海鹏的群盗,倏然阵势一散。那双鞭宋海鹏已被砍倒,群盗齐向乔茂这边冲杀过来。乔茂大吃一惊,急忙虚砍一刀,纵身一跃,从敌人头顶上直窜出去,一翻身便跑。其中一贼探鹿皮囊掣出暗器,一甩手箭,正打中乔茂后臀。九股烟乔茂负伤拔箭,连跳带滚,滚到麦垄之中。在当时,镖行这边的人,势已落败,各自挣命败退,谁也顾不了谁。等到群贼劫走镖银,连那骡驮脚夫,也被裹走,忙乱中,大家更不曾理会。如今点名查问起来,乃知乔茂竟已失踪。
胡孟刚不住地摇头叹气,又到行李车旁,询问双鞭宋海鹏。宋海鹏吃了些定神止痛的药,已能说话,只是问起乔茂的行踪来,他也不晓得。胡孟刚顿足道:“这个人到底是生是死,往哪里去了呢?”说着便亲自喊叫了几声,无人答应。金彪道:“老镖头不必找了,也不必替他担忧。在混战那时候,咱们各自顾命,谁也照应不过来别人。这位瞧不见乔师傅,哪会死了呢?人家多聪敏,多伶利,一准溜了。本来镖银已失,这场麻烦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跟着大家同回镖局,就得跟着找镖原案,说不定再遇风险。老镖头,您还指望着乔师傅回来么?”其余的镖局伙计,也都纷纷议论,说乔茂这人一定是躲了,催胡孟刚赶快投店,不用找他了。胡孟刚怅然说道:“我到了这步田地,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只怨我自己不能血心交友。现在谁走,我也不能说别的。我只怕他受伤过重,钻到偏僻角落里,自己走不出来。我们抛开他一走,太对不住朋友。他若是真躲了,那倒没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找真么?”众镖师听了,默默不语。
当下大家赶紧收拾灯火,起身投奔于家圩。这一次赶路,虽然灯笼火把,仍旧照耀着走,象一条火龙一般。却是镖银被劫,人们受伤的受伤,失踪的失踪,决不是来时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