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夜色降临。
夜很黑，如泼墨，不见影。小燕子携白玉笙往七里镇方向走，确切说来，他俩是要到酒肆去，去酒肆不为喝酒，只为闻闻真正的酒味。他俩皆不喜欢酒，却不得不接触酒，正如他俩皆厌恶江湖，却不得不越陷越深，越来越像一名老江湖。
老江湖喝的不是酒，而是江湖！
由于夜黑，他看不到她脸上的忧伤，她也看不到他脸上的关怀。可他知道，自从见到李顺后，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她也知道，他那句顺着她说的玩笑，是假装的不在意。
他俩一直走，穿过竹林，路过七里亭，很快来到七里镇。却不知有人守在竹林出口，早他俩一步来到镇上。
长街点着灯，一盏一盏灯笼，照亮漆黑的夜。灯在风中摇曳，光影如是，摇曳如一条条摇头摆尾的蛇。街上行人渐少，没有寻常百姓，只有三五江湖客，衣着不整，出入酒肆、客栈。
此时酒肆，冷冷清清，只剩一桌客人，连掌柜都懒得出来招呼。
那桌客人坐在角落，共计四位。他们皆衣着华服，身系长剑，年长的约摸四十出头，一双精明的眼睛如猎鹰一般，观察着周遭环境。年少的不满二十，白白净净，稚气未脱，他似乎有些醉意，脸色微红，说着没人笑的冷笑话，冷笑话不好笑，整个酒肆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其余两位则喝着闷酒，不吭一声。
小燕子在前，大步走进酒肆。
她环顾整个酒肆，径直走向那四位客人的邻桌。
客人们本来有说有笑，喝酒吃肉，可一见他俩，都愣住不说话，警惕起来，尤其那双猎鹰一般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如临大敌。后来，猎鹰般的眼睛总算不再看她，却是紧紧盯着白玉笙，并最终落在白玉笙的剑上。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在无影剑成名前，秋霜剑无疑是天下第一剑。后来真一散人仙逝，秋霜自此绝迹江湖，无影剑遂成天下第一，又因真一散人极少出入江湖，故而江湖后辈之中极少有人能认出秋霜剑。
名剑秋霜，已成传说。
那双猎鹰般的眼睛虽认不出秋霜剑，却深知剑是好剑。他也有剑，他的剑尚算小有名气，可他自知他的剑不如白玉笙的剑。用剑之人皆渴望名剑，他自然不例外，尤其杯酒下肚，他在心中已对白玉笙的剑垂涎三尺。
小燕子却不在意，猛地拍桌，大叫：“掌柜，来两斤酒，两斤牛肉！”
她这一叫，没叫来掌柜，却叫醒那位醉酒少年。少年仔细瞅她一眼，便趁着酒劲，猛地站起，刚要拔剑，却被那位四十出头的男人拦下。少年竟是撒起泼来，大骂：“姓铁的，你拦我做什么，你怕他，我却不怕……”
说话之间，他复拔剑。
但他的剑尚未出鞘，便又被姓铁的男人死死按着。任他如何使劲，都拔不出剑，他只得放弃自己的剑，却是一把夺过别人的剑，悬空拔出，直指姓铁的男人，喝道：“你再拦我试试，别等回京，我现在就能杀你……”
话说一半，他的剑已被那位姓铁的男人夺去，且被一掌击昏。姓铁的男人击昏少年后，显得极为扫兴，朗声道：“掌柜，结账！”可不待掌柜出来，他已丢下酒钱，命其余两位酒客抬走被击昏的少年，他则跟着走出酒肆。他走的时候，一直在看白玉笙，以及白玉笙身上的剑。
剑名秋霜，透着寒气！
寒气凛人，胜过西风，胜过飞霜，胜过冰雪覆盖的严冬！
待他们走后，自里间走出一人，瘦得跟竹竿似的，不怒而威，却自称酒肆掌柜，收下那桌酒钱，撤下酒坛与酒碗。他动作极是粗鲁，几乎将桌椅打翻，将酒碗打碎。他在收拾酒碗时，却总有意无意瞥向小燕子这一桌。
小燕子见过酒肆掌柜，此掌柜却非原来的掌柜。
她将他的一切反常皆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没好气道：“我说掌柜，你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客人来老半天，却迟迟连声招呼都没有。你这间酒肆到底还想不想开，若以本姑娘往日的脾气，早就拆下你这间破酒肆。”
掌柜匆匆将邻桌收拾妥当，却自点头哈腰，赔笑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您的酒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说着说着，他朝里间喊：“小王，快上酒来，好好招呼今晚最后一桌客人。”
过不多时，却自里间走出一人，端着一坛酒与一盘切好的牛肉，朝小燕子姗姗走来。她上回来酒肆，只有一位胖掌柜，如今却变成一位瘦掌柜与一位怪异的伙计。伙计走路时眼神飘忽不定，更是令她起疑。
伙计颤抖着打开酒坛，倒上两碗酒，小声道：“客……官，请慢用！”
白玉笙却是推开酒碗，看向小燕子，柔声道：“依依，你知道我不喝酒的，沾酒即醉。你喝吧，我看着！”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顺手推开酒碗，却瞪着伙计，不无惋惜道：“哎呀，此番出门急，带的钱不多，请问酒多少钱一坛，别到时候喝完酒没钱付账，本姑娘可不想白吃白喝。”
伙计被她瞪得极不自然，急道：“您带多少钱？”
小燕子摸摸腰间，摸来摸去，却只摸出一个铜板，遂看向伙计，惭愧道：“糟糕，我只带一个铜板，不知道够不够。”说话间，她不停地朝白玉笙使眼色，问道：“傻哥哥，你饿不饿？”
白玉笙会意，回道：“有点饿。”
小燕子遂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两粒糖果似的药丸，自己吃下一粒，复递与白玉笙一粒，柔声道：“来，吃一粒糖，糖是甜的，吃糖就不会饿。”待白玉笙吞下药丸，她接着道：“傻哥哥，俗话说吃人嘴短，你不能白吃我的糖。我现在想喝酒，你借些钱给我。”
白玉笙却不理她，冷哼道：“糖是你给我的，不是我伸手要的。我没带钱，纵是带钱也不借你。”
小燕子急道：“你……你真是个吝啬鬼。”
白玉笙面有不屑道：“我若是吝啬鬼，你就是酒鬼，十足的女酒鬼。”
两人说着说着，竟是争吵起来。伙计看不下去，急得团团转，一旁的掌柜却是缓缓走来，居中劝道：“姑娘别吵，公子也别吵！这坛酒刚好一个铜板，所以姑娘不用借公子的钱，公子也不用借钱给姑娘。”
小燕子喜道：“果真？”
掌柜拍拍胸脯，回道：“自然是真的，生意人诚信为本。”
小燕子却是清眉微皱，不无惋惜道：“本姑娘腹中饥饿，只喝酒恐怕不行，牛肉下酒最合适不过。但本姑娘只有一个铜板，已经用来买下一坛酒，本姑娘却没有多余的铜板买牛肉，是以本姑娘还得向他借钱。”
话音一落，她瞪着白玉笙，复争吵起来。
掌柜咬咬牙，连忙劝道：“也罢，姑娘是本店今晚最后一位客人，本店就买一赠一，将牛肉赠与姑娘。”
小燕子喜道：“果真？”
掌柜拍拍胸脯，回道：“自然是真的，生意人诚信为本。”
小燕子道谢之余，却似有深意道：“极好，极好！只是如此便宜的酒，会不会掺水或是有别的东西在酒里？何况本姑娘最是讲究公平，不能白吃你的牛肉，不如本姑娘请你喝酒。只有你喝下本姑娘的酒，本姑娘才肯吃你的牛肉。”
说话之间，她已将酒碗端起，端向掌柜。
掌柜连连摆手，干笑道：“姑娘，您真会开玩笑，我不喝酒……”
小燕子冷哼道：“本姑娘行走江湖数十年，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瘦的酒肆掌柜，更没听过酒肆掌柜不会喝酒的。黑店本姑娘见过不少，假掌柜卖假酒，本姑娘却是第一次见。”
话音未落，她已将满满一碗酒悉数泼向掌柜。
掌柜躲闪不及，被稳稳命中，但他顾不得擦脸，急忙跑回里间。伙计见此情景，却是一溜烟冲出酒肆，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
寂冷长街，此时缓缓走出三人，皆衣着华服，正是方才坐在角落的那桌酒客。他们手持长剑，堵在酒肆门前，为首姓铁的男人眼睛如猎鹰一般，紧紧盯着白玉笙，以及白玉笙身上的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白玉笙一愣，显然未料到酒客会去而复返。在他发愣之际，那位跑回里间的假掌柜，已换上一身华服，自里间出。但见他持剑而立，狂笑道：“小燕子，你已中我独门秘制迷魂香，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小燕子却镇定自若，冷哼道：“原来六扇门都是这样抓人的……”
白玉笙听罢，却是愣在当场。
在不久之前，他曾在七里亭偶遇一对商人夫妇。那对夫妇极是和善，邀他共饮，若非虞若离提醒，他已然中招。虞若离说，那对夫妇是六扇门的人，而六扇门抓人，一向不择手段。
此番又遇六扇门，在此小小酒肆之中，酒客与掌柜显然早已串通，设好陷阱，只待他俩落网。虞若离说得没错，六扇门果真卑鄙无耻。
如此一想，他已悄悄握紧秋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