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黑衣人一言不语，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如木桩般站立，而他的眼睛极是明亮，且泛着光，却如幽深的湖水，没人能看清他的眼神里藏着什么，更没人能看透他的内心。
太白老怪不耐烦道：“打是不打，给句痛快话！”
小燕子有意拿话激他，因而插道：“前辈，我劝您别问他。上次与我师伯交手，他也是一言不语。我猜他不仅是个聋子，且是个哑巴，他听不到您的任何话，也不会对您吐出一个字。”
慧觉手捻佛珠，叹道：“阿弥陀佛，别人说你既聋且哑，你却真装聋作哑。也罢，就让老衲先替你会会他，试试深浅……”
话音未落，他已打出一枚幽冥钉，直取太白老怪的咽喉。此幽冥钉快、准、狠，慧觉已然使出全力，太白老怪却不慌不忙，抬手一杖，将幽冥钉打飞，被打飞的幽冥钉瞬间没入树干。
太白老怪看向小燕子，柔声道：“丫头，你且退到一旁。”
小燕子很听话的退到一旁，本来太白老怪以一敌二，已然吃亏，她不能再让他分心。她看向他手上的木杖，木杖仍是木杖，没有变成无影剑。她知道无影剑不会轻易现身，无影剑只有在遇到真正的高手时，才会现出真身。
原来，他并未将慧觉视作高手。慧觉却如临大敌，招招要命！
他甚至都没有出招，站立原地，任由慧觉使出全力打他，可慧觉的掌势、腿势尚未打在他身上，便软而无力，如同打在棉絮上，皆被他一一化解。数回合下来，慧觉已颓势尽显。
慧觉知道他的厉害，数十年前就知道！
但他未曾想到，数十年过去，眼前这位老怪物的武功竟修至如此境界。他非但久攻不下，更是招招被反震，数招过后，他体内的真气已被震得四处游走。更可怕的是，老怪物并未使出一招一式，而当年横行天下的无影剑更是难觅其踪。
思量之间，他已独木难支，遂冲一旁观战的黑衣人喊：“你若再不出手，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黑衣人却不为所动，如木桩般站立！
他紧紧盯着太白老怪，目光最终落在太白老怪的木杖上。
自他从林中走出，他的身体便再没动过。正如那日孤独禅院中，他也是这般一言不语，一动不动！
只要他动，就是杀招！
小燕子一旁观战，不观场中打斗的二人，却一直注视着那位神秘黑衣人。她知道慧觉一定不是太白老怪的对手，她只提防慧觉身后的黑衣人，她曾亲眼见识过黑衣人的手段。
穆青峰曾说，黑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
蓦地，有风吹起，自上而下。但见黑衣人身形一动，霎时满天飞羽，朝太白老怪席卷而来。
小燕子大惊，失声道：“前辈小心……”
慧觉一见黑衣人出手，连忙结束与太白老怪的缠斗，闪退一旁。太白老怪面对满天飞羽，竟是镇定自若，舞起木杖，将飞羽尽数扫落。但就在他扫落飞羽时，黑衣人已然飞身而至，猛地一掌当胸击来，他不闪不避，单手接过，两掌相撞，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将两侧树干震裂。
二人各退数步，紧紧盯着彼此。
太白老怪如雪鹰一般直视黑衣人，冷哼道：“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永远不缺卑鄙龌龊的手段。极好，极好……”话音未落，他紧握木杖的手稍一用力，竟将木杖震裂。裂缝自杖头向杖尾蔓延，直至木杖全身裂开，露出一柄通体玄青的宝剑。
剑名无影，百影莫辨！
此剑正是数十年前横行江湖的天下第一剑，至少在秋霜绝迹之后，此剑当得起天下第一剑的美名。各路用剑高手听闻此剑，无不拜服。时隔数十年，无影剑重现江湖，慧觉竟是为之一震。
他倒退数步，慌道：“无影剑，原来你一直带着……”
太白老怪却不理他，抚摸剑鞘，痴痴道：“无影啊无影，封你三十年，以为你已死。今日你可算活过来，只有你活，我方可活。”
黑衣人冷眼瞧着无影剑，一言不语，一动不动。
他似早已知道无影剑藏在木杖中，亦深知无影剑的厉害，但他又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什么。不管身处何地，不管对手是谁，他总是很安静，一言不语，一动不动。
只要他动，就是杀招！
有风吹起，自上而下。穿林过石，窸窣无常！
蓦地，他身形一动，双手齐出，霎时便有满天飞羽朝太白老怪席卷而来。这次的飞羽较上次的更密、更快，不容小觑，但太白老怪仍在看剑，并反复摸剑，感受剑的体温，丝毫未注意到来势汹汹的飞羽。眼看飞羽就要在他身上扎下无数个血窟窿，他猛地拔剑，反手刺出。
好快的剑，好多的剑！
一剑刺出，数百剑影，犹如百剑齐飞，飞羽撞上剑影，尽皆拦腰折断。剑气斩断飞羽，仍旧往前，开山碎石，势不可挡。
小燕子定睛看时，剑已回鞘！
好快！她呆呆看着，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只有一柄真剑，其余都是剑影。可剑影与剑身同，一样玄青色，一样泛着光，她分不清，更挡不住。纵她知道哪一柄是真剑，她亦未必能躲过，只因剑太快，快过一念之间。
太白老怪说得对，无影剑并非无影，而是足有数百道剑影。剑身藏于剑影，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对面的黑衣人与慧觉，却早已杳然无踪。
她走上前，赞道：“前辈果然厉害，合他们二人之力都不是您的对手……”
但她话未说完，太白老怪却已盘腿而坐，双手运转，调息起内力。她凑近细看，方发现太白老怪的手心一片乌黑，墨一样黑。
掌心发黑不是伤，是毒！
她猜想，一定是方才与黑衣人对掌，遭到黑衣人的暗算！
一念及此，她痛骂道：“该死的，下黑手。再让我遇到他，非杀他不可。前辈，您没事吧，您要不要紧……”
太白老怪却不理她，仍自紧闭双目，运功驱毒。
她只当他中毒已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使劲摇他的肩，急道：“前辈，您醒醒，您倒是说句话呀。您千万不要学那黑衣人装聋作哑，那黑衣人是真聋真哑，您学不来的……”
太白老怪手上一用力，逼出掌心毒血。
原来，与黑衣人对掌时，他已自知中毒。那时便有意控制毒素，不使毒素蔓延全身。黑衣人一走，他便不敢怠慢，立即运功驱毒。所幸毒素未及全身经脉，否则纵他武功盖世，亦未必能躲过此劫。
若毒气攻心，再高深的武功都难以活命！
他缓缓站起，不耐烦道：“怪不得别人都叫你小燕子，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小燕子见他逼出毒血，遂放下心来，喜道：“前辈，您只说对一半。我叫小燕子不假，叽叽喳喳也不假，可小燕子是我自封的，不是别人取的，别人取的名字我可不乐意要。”
太白老怪听罢，猛地咳嗽，竟是咳出一口血痰。
小燕子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急道：“前辈，您没事吧，毒血不是已被逼出？您怎么还吐血……”
太白老怪摆摆手，宽慰道：“丫头，不妨事。我老头儿命硬，轻易不会死。”说着说着，他看向剑，看向这柄数十年不见的剑，动情道：“我的剑已醒来，只要剑活着，我就会活着。”
小燕子疑道：“可您刚刚……”
太白老怪打断她，缓缓道：“丫头，你说得没错，这位灵犀阁主果然是位高手。他岂止是内功高手，还是用毒高手，怪我大意，方才与他对掌，只用七成功力，因而吃下暗亏。不过，我料想他也不好受，否则他不会趁乱逃跑。”
小燕子释疑，赞道：“前辈才是天下第一高手，他见到前辈的剑，便如过街老鼠，吓得拔腿就跑。只是这样的人着实可恶，打不过您，竟敢下黑手，卑鄙、无耻……喔，您可知您所中何毒？”
太白老怪道：“应该是七绝毒。”
小燕子大惊，失声道：“什么？七绝毒号称天下第一奇毒，中毒者活不过七日，前辈您……您会不会……”
太白老怪面色惨然，却尤为平静，若无其事道：“不妨事，毒血已逼出，只是武功修为有些受损，好好调养，便可恢复。”
小燕子扶着他，提议道：“那我们先回镇上，您好好调养。”
他是为救她，以致中毒，她不能坐视不管。她与他一样，是个追求公平的人，她不爱被别人占便宜，亦不愿占别人便宜。她冥冥觉得，她已欠他太多，纵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她亦不能弃他不顾。
残阳如血，山风复起。他提着剑，跟她下山。
下山路上，会遇到那些断腿尸体，以及极少数尚自垂死挣扎的断腿血人。他们生前是江湖客，死后便是江湖鬼，没人来掩埋尸体，他们只能变作满山的孤魂。孤魂游荡，如漂泊江湖。
难道这就是江湖客的命运？难道江湖客都该客死江湖？
她有些自责，当初这个主意是她出的，路线图是她提供的，穆青峰只是具体实施者。她本来只想将江湖客都引向灵犀阁，却没想到灵犀阁是地狱。灵犀阁有十八层，地狱也有十八层。
太白老怪猛地一阵咳嗽，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摇摇头，不再多想。
她想搀着他，他说不用。
于是，他俩仍一前一后走着，走回小镇。或许，他俩是唯二能活着走出凌霄山的江湖客，而那些不远千里来此夺宝的江湖客，从此绝迹江湖，再难见到他们凑在酒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江湖客身在江湖，便注定是江湖的过客。
一老一少走在人迹罕至的古道上，走在前面的是位白衣美人，走在后面的却是位怪老头。怪老头不单单是怪老头，他一直活在江湖传闻中，如今他重现江湖，他的剑亦跟着重现江湖。
剑名无影，百影莫辨！
他俩走后不久，沾上毒血的草，尽皆枯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