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舞之夜,决战之时。
垂拱之巅,雪缓缓落,一寸一寸,越积越厚。
雪白,映着盏盏宫灯,使得垂拱之巅虽不及白昼,到底能识人辨物。人即是人,物即是物。譬如,躺在房顶积雪上的易筱君,已遭缓缓飘落的雪覆上一层白纱,痛失双眼的樊篱忍痛瞧着瞧不清的易筱君,再不迟疑,凭着感觉,飞奔向已成雪人的易筱君,抱起,纵身一跃,融入夜色融入雪……
夜色墨黑,雪色纯白。
本应不相往来的黑、白二色,却于雪夜不期而遇,算是弥补白天与黑夜不能相遇的遗憾。
但是,并非所有黑、白相遇皆如雪夜般美妙,更多是善与恶、是与非的较量,较量需分胜负,必要时关乎生死。譬如,覆满白雪的垂拱之巅,正有代表善的白玉笙、虞若离与代表恶的冯青萍拼命。
拼命不是拼死,而是拼活。
但是,是非善恶,每人心中各有标准,远不如黑白分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绝无交集。善却有时恶,恶却有时善,善者不以为善,恶者不以为恶,各有说辞,难以统一。譬如,冯青萍从未觉得自己是恶者为恶,她是白玉笙眼里的恶,而白玉笙亦是她眼里的恶。
善恶难分,是非难辨。决战却真,不容置疑。
虽然痛失双眼的樊篱已带着重伤的易筱君离开,决战却远未结束,需战至分出胜负,必要时需战至分出生死。命只有一条,参与决战之人皆不畏死,以自己的唯一一条命拼对方的唯一一条命。
如雪,命不由己。
雪自云端飘落时,命已注定,降落凡尘,途中或可因风漫舞,却难逃消融的结局。与雪相较,决战双方虽命不由己,却各尽其能,若要不让对方决定自己的命,唯有拼尽全力决定对方的命。
白雪漫舞,白发轻扬。
一袭青衣,一道青影。
白玉笙使出秋霜九式,尽显“变”的本质,可谓幻变莫测;虞若离则使出云雨十七式,由第一式云起至第十七式覆雨,变化之余,看似缠绵、柔如江水,实有江水拍岸之力,一招一招,绵延不绝。
两柄绝世名剑,两套绝世剑法,经颇为默契的白玉笙与虞若离使出,有攻有守,攻势凛冽,守势稳固,竟迫得冯青萍唯有躲闪,不敢硬接。但冯青萍轻功着实出神入化,时而凌空,时而翻转,数十回合,未伤分毫。
数十回合,一攻一守。
数十回合,洞悉招式。
冯青萍突然不再固守,双手齐出,立即各有一枚银针分别打向白玉笙、虞若离。二人剑舞如花,将银针拂落之后,忽见另有两枚银针分打上、下,剑花已是难以同时顾及,唯有身形一动,堪堪避开。
于是攻守互换,冯青萍双手齐出,迫得白玉笙、虞若离分别躲闪,竟是一尺一尺拉开距离。
距离拉长,危险靠近。
原来,单论秋霜九式,冯青萍已钻研出破解之法,无畏;单论云雨十七式,多年前冯青萍亦曾领教过,无畏。可一旦白玉笙、虞若离双剑联手,纵武功之高如冯青萍,亦无必胜把握同时化解两剑攻势,唯有以银针迫二人分开,方可逐一击破。
二十枚银针,换白玉笙、虞若离之间两丈之距。
冯青萍突然双袖齐出,暂时不管虞若离,专攻白玉笙。掩于白雪,护于夜色,银针快若流星,转瞬即至,针针直击白玉笙要害。白玉笙镇定自若,脚踏无极,尚能应对,倒惹得虞若离一旁心急,一剑刺出,直取冯青萍的咽喉。
那是冯青萍的破绽!
冯青萍专攻白玉笙时,已沉浸其中,忘记周遭一切!
但是,虞若离的剑尚未近身,即遭冯青萍一脚踢飞的雪遮眼,霎时难辨冯青萍,难辨冯青萍的咽喉。落雪纷飞,如梅翩舞,却自翩舞之雪里钻出两枚银针,稳稳命中她的左、右两肩。
原来,那是冯青萍故意留出的破绽!
原来,冯青萍专攻白玉笙只是幌子,譬如落子天元,专为虞若离设下的套!
肩痛尚未蔓延全身,腹痛袭来,却是冯青萍灌入内力的一脚,钻雪而出,将虞若离连人带剑踢飞数丈,险些自垂拱之巅摔落。两针一脚,已使虞若离遭受重击,气血翻涌,不觉口吐鲜血,染红白雪。
白雪之白,红血之红。
白寓意雪,红象征血。
虞若离以剑撑瓦,想要起身,却再次口吐鲜血,连握剑之手亦难握紧,唯有狠狠瞪着冯青萍,瞪着冯青萍取她性命的一枚银针。
一枚银针,杀人取命。
与小燕子、云萱相较,冯青萍用针素来求精不求多,一枚银针可成之事,绝不多用第二枚;两枚银针可成之事,绝不用第三枚。如今虞若离已是重伤,她料定一枚银针即可取虞若离的命。
岂料银针将至未至,已遭匆匆赶来的白玉笙一剑挡下。
白玉笙挡下银针后,不敢迟疑,只似有深意地看虞若离一眼,便提剑而上,与冯青萍拼命。
拼命不是拼死,而是拼活。
不只要自己活,更要虞若离活,要千千万万个百姓活。
如今已是以一对一,失掉唯一的优势。失掉的是优势,需想方设法弥补。生死之际,一念之间,他直接跳过无影剑法前十二式,使出百影齐出、幻影莫辨的无影剑法第十三式。
以一对一,再无顾虑。
一剑刺出,数百剑影,犹如数百柄剑齐飞,直奔冯青萍而去。冯青萍似早有防备,依旧镇定自若,不带一丝表情,瞧她双袖齐出,霎时有数之不尽的飞羽飞出,一枚一枚,直面一道一道剑影。
影有多少道,羽有多少枚。
飞羽撞上剑影,羽落,影消。最终,只剩一道剑影,一柄实实在在的剑。冯青萍单手夹剑,另一只手却已打出一枚银针,直取白玉笙咽喉。白玉笙连忙撤剑,脚踏无极,堪堪避开那枚银针。
轻冰薄玉,一尺寒光。
白玉笙心存侥幸之际,忽自腹部传来剧痛。剧痛伴着寒意,丝丝缕缕,蔓延全身。低头看时,方发现自己的腹部正插着轻冰薄玉的一尺寒。一尺寒之寒,来自极地雪凝铁,经千年冰冻,远远胜过中原严冬之寒。
噬骨之寒,钻心之痛。
白玉笙忍痛拔出一尺寒,宁愿钻心之痛更甚,亦要减轻噬骨之寒。
那是徐先生曾于白塔之巅破解无影剑法的飞羽!那是徐先生曾用秋霜剑伤过的同一伤口!
原来,冯青萍杀他是为复仇,而非阴谋!
一贯面无表情的冯青萍,突然在重伤白玉笙后仰天大笑起来。她已许久未笑,她的笑一如冬雪,既难得一见,更透着阵阵寒意,寒意胜雪,寒意胜冰,寒意胜过一切世间之寒。
除夕之日,冥寿之礼。
她不再管赵峻的皇位,不再管宣德楼方向隐隐传来的皇钟之声,一心只想给她已故的孩子准备冥寿之礼。白玉笙即是最好的礼物,只要将白玉笙用她孩子的死法杀死,便可让死时未曾瞑目的孩子瞑目。
白塔之巅,垂拱之巅。
前者是山,后者是殿。徐先生坠崖而亡,等待白玉笙的却是坠落宫殿。冯青萍冷笑之后,已是缓缓靠近,即将弯腰提起白玉笙之际,却自身后飞来两枚银针,直击她左、右两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