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夜。
无星无月，墨一般黑。氤氲数日的阴云，最终未能酝酿出任意一朵雪花。自酉时入夜起，寒意竟是稍稍收敛，西风突然无踪，不再摇曳宫灯，不再刮疼人脸，不再拂落凌寒盛放的梅……
宁静，因风停止喧嚣。
宁静，似在酝酿，如那天边越聚越厚、越压越低的云层，酝酿一场祥瑞赐福的雪，酝酿一个除旧迎新的希望。
皇城东南，一座没有一丝一缕光的废宅。废宅之下有一酒庄，犹如囚笼，禁锢受囚者的自由。遭冯青萍一掌重击，凌逸昏迷半日，总算醒来，发现自己正受囚酒庄，发现天窗上正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看自己。
那是云萱，他的师妹。
云萱重伤未愈，故而受命留守，既是留守废宅，亦是看守凌逸。此时废宅，只剩她一人一影，守着酒庄下凌逸的一人一影。二人二影，隔着天窗，恍如隔世。冯青萍既未听凌逸的辩解，亦未听云萱的劝，已于入夜前携小燕子进宫。
小燕子借故后至，带走一柄剑。剑名秋霜，秋霜切玉。那本是白玉笙的剑，有借有还，昨夜借来一用，今夜大战在即，理应归还。
当然，她瞒着废宅里的所有人。
与废宅相较，皇宫可谓繁华，威严与富贵并存。但今夜过后，皇宫能否保持往日繁华犹未可知。
暴雪将至，决战将至。
今夜的汴京着实诡异，黎民百姓却已各自安睡，小小被窝即是他们的一方天地。但是，于朝廷而言，似有大事发生。譬如，守卫皇城的禁军指挥使荀巽突遭撤职，由副指挥使暂行指挥使之权；譬如，外城四面城墙十一扇城门突然紧闭，一半兵力守城，一半兵力巡城。
崇政殿里，灯火通明。
假皇帝来回踱步，虽值严冬，寒意正盛，却已额头冒汗，心事重重。因有所畏，而有所惧。他在畏惧，他畏惧的不是皇位不保，而是自己唯一的一条命。命只有一条，他本是寻常百姓，过着贫穷的安稳日子，却因与皇帝颇有几分神似，被迫卷入灵犀阁主导的阴谋。
他只是傀儡，傀儡的命不是命，随时准备牺牲。
夺剑大会阴谋失败之后，他曾于混乱中逃脱，隐姓埋名，做一名寻常百姓，却最终被灵犀阁寻到，继续做傀儡。他穿着皇帝的龙袍，受着群臣的跪拜，却要时刻提醒自己只是一个傀儡。
他有预感，预感今夜将有大事发生，故而畏惧，畏惧自己的死期已至，畏惧自己连傀儡都做不成。他曾预感自己的死期在元日之后，届时赵峻会卸磨杀驴，未曾想会提前两日。
入夜之后，冯青萍突然携小燕子进宫，命他整夜待在崇政殿，不准离开半步。他曾与冯青萍有过一面之缘，深知冯青萍的本领与手段。一定是来者不善，迫得极少露面的冯青萍不得不亲至。
他正来回踱步，一旁的太监如是却已不耐烦，命他莫要再乱动，安心坐回龙椅。他竟是尤其听话，果真坐回龙椅，连大气都不敢喘。堂堂皇帝竟听一名小小太监摆布，若教寻常百姓瞧见，定会取笑一番。
如是如非，是是非非。
如是即是如非，早在十多年前皇帝尚为太子时，便成为贴身太监。皇帝待他极好，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他却始终不敢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的重任。他是徐先生收养的孤儿，自然唯徐先生之命是从。
徐先生命丧白塔山后，他曾痛哭三日，几乎哭瞎双眼。
如今得知白玉笙即将潜入皇宫，他已做好为徐先生报仇的准备。当然，他只负责协助，协助他的新主人。徐先生生前，他唯徐先生之命是从；徐先生亡故，他唯冯青萍之命是从。
崇政殿内，灯火通明；崇政殿外，重兵严守。
重兵严守是小燕子的主意，如是曾提出撤走殿前禁军，使白玉笙放松警惕。小燕子却称最好的埋伏不是刻意改变，而是一切如常，堂堂皇宫崇政殿若无禁军值夜，实属反常，反倒教白玉笙起疑。
冯青萍向小燕子投以赞许的目光，于是殿前禁军守卫依旧，既不刻意松懈，亦不刻意警觉，一如往常。
由酉时至戌时，由戌时至亥时。
他们都在等，等白玉笙的到来。一如等雪，雪未至，雪将至。他们不知道白玉笙何时来，却都深信白玉笙一定会来。不同人等白玉笙怀着不同的心思，假皇帝的是畏惧，小燕子的是担忧，冯青萍与如是的是复仇……
夜色无边，西风无踪。
宁静的夜，默默酝酿，酝酿一场将至未至的雪，酝酿一场将至未至的决斗。雪不知何时至，决斗不知何时来，但清醒者都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雪与决斗，会如命中注定般不期而遇。
唯有等，等命中注定，等不期而遇。
等至夜半子时，白玉笙迟迟未曾现身，冯青萍依旧闭目，却已生出疑惑，不觉回想起最近数日与小燕子的接触。自小燕子用计逃出酒庄，到如今听信小燕子的话入宫，一事一事，皆反复斟酌，寻找其中可疑之处。
疑点颇多，老谋深算如她，亦难做到心境澄明。
她突然睁眼，冷冷瞪着一旁的小燕子。小燕子若无其事般与她对视，一如当年拜她为师时的模样，天生一副傲骨，纯真烂漫。傲骨是真，烂漫是真，毫无破绽，却皆为破绽，如寒梅盛放，于她眼前争妍。
没有破绽，即是最大的破绽。
她开始担忧，担忧自己已是中小燕子的计，担忧白玉笙今夜不会来。但她的担忧只是一时，转瞬即遭崇政殿外的值夜禁军打断，却是子时四刻，雪缓缓至，禁军们看到雪，竟皆放下长枪，欢呼雀跃。
酝酿数日的雪，于除夕之日飘然而至。
飘然而至的雪，宛如朵朵冰花，晶莹剔透，于墨一般黑的夜色里翩舞。翩舞如蝶，翩舞如梅，翩舞如来自天宫的圣洁仙子……
雪已至，决斗将至。
正在殿前禁军们欢呼雀跃之际，忽自夜空飞来一名蒙面白衣剑客。剑客持剑，剑非凡品，剑术更是了得。剑客悄然落地之际，已是刺伤数名禁军，想要硬闯，劫持崇政殿里的假皇帝。
殿前禁军立即封住殿门，长枪齐出，以长枪之长对上长剑之短，以禁军之众对上剑客之寡，迫得剑客且战且退，且退且战，竟将所有殿前禁军引至别处，留下一座没有禁军护卫的崇政殿。
崇政殿里，房梁之上。
任凭假皇帝如何呼唤，冯青萍坚决不出手。她一直在等，等白玉笙的到来。除夕之日已至，她孩子的生辰亦至，白玉笙是她给孩子准备的礼物，只要白玉笙未曾现身，她便不能妄动。
无需看，不用猜，她已断定那名蒙面的白衣剑客不是白玉笙。或许是樊篱，或许是铁无私，总之不是白玉笙。
她要等的是白玉笙，而不是任意一名白衣剑客。
白玉笙未至，如雪，雪已至，白玉笙将至。果不其然，冯青萍思忖之际，白玉笙已自夜空飞来，如一道白光，御雪而至，翩翩落地。在所有人注视之下，他缓缓进殿，直奔龙椅上的假皇帝。
寒夜已深，白雪纷纷。
无需再等，无需再疑。命中注定的事已不期而遇，雪与决斗，如蝶，如梅，已于除夕之日翩舞，盛放，如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