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晨。
西风更紧，寒意更重。酝酿两日两夜的阴云未能带来任意一朵雪花，云层越聚越厚，越压越低，如黑压压群山，镶入天空。黎明百姓苦等无果，已是失望，失望于未必会有一场祥瑞赐福的雪，失望于未必会有一名广施恩德的贤君。
寒冬腊月，希望如火。火烧的越旺，越能驱散严寒。
除夕将至，以御街为轴，各长街短巷皆挂起彩灯，京城难得热闹起来。辰时，天色尚不明朗，即有诸多外乡人接连入城，或为行路商贩，或为寻常百姓，皆精壮男子，约有五、六千，由四面城墙十一扇城门分批入城。
由城外至城内，由外城至内城。
此五、六千精壮男子各带干粮，既不投宿客栈，亦不到饭馆用餐，却三五成群，涌向皇城附近的一座座废宅。当然，他们行动尤其隐秘，在上至襄王赵峻、下至黎民百姓未曾发现之际，已是翻墙而入。
一座座废宅，成为五、六千精壮男子的藏身之所。
皇城东南，另有一座罕有人至的无名废宅。宅外方圆十丈草木枯黄、无尽萧条，宅内整洁有序、寒梅正盛。忽有一只燕子自宅外飞入宅内，照例于梅枝停脚，只轻点脚尖，便借力飞向冯青萍房间。
她既是燕，亦是贼，更是贫苦百姓心中敬仰的女侠！
她是小燕子，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贫苦百姓闻之鹊舞，权贵巨贾闻之胆寒！
小燕子飞至门前，已如往常般缓落，缓行，轻轻敲响房门。一门之隔，礼法自在。房里住着她唯一的师父，虽苦劝之后不能使师父改邪归正、放下执念，她却始终以师事之，未敢有丝毫怠慢。
冯青萍缓缓开门，问道：“可有消息？”
小燕子道：“徒儿昨夜回到驸马府时，他们果真已经逃离。但徒儿发现芙蓉留下的记号，最终在西角楼街荀府找到他们。”
冯青萍道：“荀巽？”
小燕子道：“不错，正是荀巽。或许京城有许多荀姓之人，但西角楼街荀府却只此一家，只因里面住着一位堂堂皇城禁军指挥使。”
冯青萍道：“他们为何去荀府？”
小燕子道：“师父不妨猜猜看，已经沦为反贼的他们，为何要去找守卫皇城的禁军指挥使？”
冯青萍道：“为师不喜欢猜，或许他们自知无路可逃，唯有向荀巽自首。”
小燕子道：“师父果真不会猜。”
冯青萍道：“难道不是？”
小燕子道：“自然不是，他们若想求得宽恕，大可向襄王赵峻自首，而不必去找一个区区禁军指挥使。”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徒儿之前去铁府、驸马府时，皆未曾看到凌逸救出的真皇帝。但昨夜徒儿刚到荀府，不早不晚正遇上荀巽行君臣跪拜之礼，高呼‘万岁’、‘末将愿戴罪立功’之言。再细看时，端坐上座的不是真皇帝是谁？”
冯青萍道：“真皇帝在荀府？”
小燕子道：“不错，真皇帝嘴角无痣，确为真皇帝无疑。”
冯青萍道：“你可探听他们所谋何事？”
小燕子道：“无需探，不用听，他们一定是密谋赶在元日之前夺回真皇帝的皇位。当然，谨慎起见，徒儿一直躲在房上偷听，听荀巽的悔恨，听铁无私的誓死效忠，听真皇帝的皇命。”
冯青萍道：“皇命？”
小燕子道：“徒儿只是代为转述，皇命是他们对皇帝金口玉言的敬称。”
冯青萍道：“他们想如何夺回皇位？”
小燕子道：“由白玉笙与铁无私潜入皇宫，捉拿假皇帝。再由守卫皇城的禁军指挥使荀巽护卫，真皇帝亲自登上宣德楼，揭穿假皇帝与赵峻的阴谋，昭告群臣，昭告百姓，昭告天下，既夺回皇位，更赢得人心。”
冯青萍道：“他们决定何时动手？”
小燕子道：“今夜。”
冯青萍道：“今夜？”
小燕子道：“不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白玉笙与铁无私会在今夜潜入皇宫，控制住假皇帝与太监如是。待明日辰时，会有专人敲响宫城皇钟，将群臣、百姓召集至宣德门，此时已换上龙袍的真皇帝会在十万皇城禁军的护卫下登上宣德楼，下诏罪己，夺回皇位。”
冯青萍道：“好手段！”
小燕子道：“不是手段，而是谋划。”
冯青萍道：“有何区别？”
小燕子道：“区别在于，手段已付诸行动，而谋划只是谋划，尚未付诸行动。巳时离戌时，尚有五个时辰可供我们挫败他们的阴谋。”
冯青萍道：“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做？”
小燕子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冯青萍道：“喔？”
小燕子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将荀府发生之事告知赵峻。赵峻一直想当皇帝，该急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冯青萍道：“你觉得赵峻会如何做？”
小燕子道：“直奔荀府，将荀府上下几十口人与白玉笙等人尽数杀掉。”
冯青萍道：“只杀不捉？”
小燕子道：“不错，赵峻心胸狭隘，想必早已劝过师父除掉真皇帝。如今真皇帝联合荀巽，意图颠覆他即将到手的皇位，他岂能善罢甘休？以他的脾性，会杀掉真皇帝与所有知情者。”
冯青萍道：“包括为师？”
小燕子道：“他若敢动师父分毫，徒儿第一个要他的命！”
言语之间，尤其坚定。
仿佛赵峻果真会要冯青萍的命，要冯青萍的命等于要她的命。此言一出，倒教冯青萍莫名感动。感动在心，而不在言。冯青萍已历七十载春秋，见惯世面，岂会因一句难辨真假的话而失态？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老谋深算如冯青萍，已被小燕子迷惑得心境难以澄明。短短两日，小燕子已示过太多的实、太多的真，她却自始至终不敢毫无保留地信任，以致越是小燕子给出的建议，她越要反复斟酌，继而采取与小燕子建议相悖的行动。
冯青萍道：“不用告诉赵峻。”
小燕子道：“为何？”
冯青萍道：“他眼里只有自己的皇位，而我只关心炆儿的礼物。若他带着人马冲进荀府一顿砍杀，将炆儿的礼物损坏，却是耽误大事。何况，以铁无私等人的谨慎程度，或许此时已离开荀府。”
小燕子道：“难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
冯青萍道：“做，当然得做。”
小燕子道：“如何做？”
冯青萍道：“既然他们想劫走假皇帝，为师便亲自去一趟皇宫，等着炆儿的礼物送上门来；既然他们想联合荀巽，为师便撤掉荀巽的职，让他们联合的只是一介草民，而非执掌十万皇城禁军的指挥使。”
小燕子道：“师父英明！”
言语之间，示以真诚。
她知道冯青萍口中“炆儿的礼物”即是白玉笙，知道冯青萍有能力撤掉当朝任意一名文臣武将的官职，更知道冯青萍并未毫无保留地信任她。正因如此，她才故意提出一个明知冯青萍会否定的建议。
否定之否定，即为肯定。
换言之，冯青萍最终做出的是小燕子想要冯青萍做出的决定。至于白玉笙等人会否如期进宫、真皇帝会否如期登上宣德楼，则犹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