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房外,故人重逢。
白玉笙着实未曾想到,眼前如丹炉般散发浓浓药香的白发老者,竟是七年前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老神医。那日山神庙里,他曾遭徐先生偷袭,身负重伤,幸得老神医相救,方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命只有一条,谁都会惜命。
所谓滴水之恩,当思涌泉相报,待认出眼前老者即为昔日神医,白玉笙只些微一怔,便深深作揖,以示不忘救命之恩。老神医却警觉地眼观四周,耳听八方,待确定无人,方用身体一把将白玉笙撞入房里。
房里,四目相对,各自疑惑,各自揣测。
白玉笙的疑惑不在神医本身,而在神医何以重回京城。他曾隐约听铁无私提起过神医,神医名唤王怀隐,曾为宫中御医,医术高超,深受皇帝重用,后因厌倦宫斗,辞官回乡,隐居七里镇。
一名志在隐居的医者,并且已隐居十多年,却突然重回京城,置身勾心斗角的漩涡,本身即值得深思。
殊不知王怀隐入宫当御医前,曾在建隆观做道士,与建隆观可谓渊源颇深,是一名实实在在的道医。后因医术高明,受诏入宫,奉命编纂《太平圣惠方》,书成,辞官,重回建隆观做道士。
道士是主业,医者是副业。
但皇帝屡屡征他入宫,他不厌其烦,遂悄悄逃离建隆观,远走淮南七里镇。一别十多年,先皇已逝,旧怨已消,更因建隆观玉清道长相邀,称觅得上等炼丹素材,遂悄悄重返建隆观,只为炼得神丹,成就大道。
与白玉笙相较,王怀隐却有着更深一层疑惑。显然,他已知道铁府的遭遇,亦深知白玉笙与铁无私的关系。如今铁无私与白玉笙俱为反贼,遭受全城通缉,稍有不慎,便会给自己乃至全观招来杀身之祸。
但他与铁府实在关系匪浅,虽人微言轻,却不敢置身事外。
原来他在建隆观做道士期间,深得铁无私祖父铁杏林点拨,传医授道,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师徒之实。后来他受诏入宫,与铁无私父亲铁芪俱为御医,意气相投,多番往来,结为莫逆之交。
王怀隐一生未娶,俨然视铁无私为义子。
隐居七里镇期间,王怀隐曾立规矩:凡刀剑、暗器、毒药等江湖人士之伤,宁死勿救。那日白玉笙受匕首重伤,失血过多,本已不符合他的规矩。但经不住铁无私苦苦哀求,他自坏规矩,救活白玉笙。
显然,认出白玉笙那一刻,他已视白玉笙为希望。
无疑,人生于世,皆需要希望。若无希望,实难度过一个接一个劫数,铁府之劫与白玉笙有关,或许白玉笙正是为铁府之劫而来。当然,他与白玉笙并无深交,一切尚需观察,不容有失。
白玉笙道:“前辈怎会在此?”
王怀隐道:“道士不在道观,难道要去寺庙修行?”
白玉笙道:“前辈是道士?”
王怀隐道:“入道观是道士,出道观便还俗。道士只是一种装扮,譬如衣帽,世人皆可穿衣戴帽,却并非所有世人皆为道士,只因世人盘算的是如何活,道士琢磨的却是如何得道。”
白玉笙道:“不错,修道在心不在身。”
王怀隐道:“不对,修道需身心结合。修道固然在心,可终究是肉体凡胎,难得大道,需服神丹,洗髓,清血,自肉体凡胎中重生,方得升仙。”
白玉笙道:“是药三分毒,望前辈少食。”
王怀隐眉头一皱,显然颇为不满,回道:“倒是稀奇,丹药皆为老夫亲自炼制,难道老夫会毒害自己?”
白玉笙道:“晚辈的意思是,人生于世,死生有命,何须在意升仙与否。大道在悟,简食,参悟,不受世俗羁绊,即为得道。”
王怀隐瞪着白玉笙,怒道:“臭小子,你在教训老夫?”
白玉笙道:“晚辈不敢。”
王怀隐冷哼道:“不敢?老夫却不知你有何不敢,身为反贼,却擅入京城,难道不怕丢脑袋?”
白玉笙道:“前辈辞官归隐,不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回京?”
王怀隐道:“老夫与你不同。”
白玉笙道:“有何不同?”
王怀隐道:“老夫是为大道。”
白玉笙道:“何道?”
王怀隐道:“道可道,非常道。”
白玉笙道:“理解,前辈所谓大道,想必是炼丹升仙。可叹前辈如此高人,却执拗于飘渺虚无之事。”
王怀隐道:“神仙自在、逍遥,不受拘束。”
白玉笙道:“若世上真有神仙,百姓何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若世上真有神仙,天下何必分分合合、战火四起。若神仙只求自在、逍遥,而不顾民间疾苦,这样的神仙不做也罢!”
言语之间,颇为激动。
原来,在与王怀隐争论神仙的有无时,白玉笙已不觉想起往事。在他小时候,师父常被山下百姓称为活神仙,他是小活神仙。后来临下山前,师父曾叮嘱他要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
可他知道,世上并无真正的神仙。
但他的脑海里有许多关于神仙的记忆,尤其记得山下百姓传唱的一首歌谣:“做神仙好,做神仙妙,做神仙乐得呱呱叫。做人饭都吃不饱,命也保不了,做神仙很自在逍遥……”
白玉笙此番言论,可谓关怀民生疾苦,王怀隐虽不甚认同,却无言反驳,只得干咳两声,继而转移到与铁无私有关的话题上。显然,白玉笙性善,颇怀仁义,已通过他的观察。
王怀隐道:“你因何而来?”
白玉笙道:“晚辈修行尚浅,不求兼济天下,只求独善己身。”
王怀隐道:“你若想独善己身,大可留在七里镇,而不必远赴京城,置身重重阴谋之中。”
白玉笙道:“若非前辈那位世侄再三相邀,晚辈倒真不必入京。”
王怀隐道:“他……他现在何处?”
白玉笙道:“晚辈不知。”
王怀隐道:“你受他之邀入京,如何不知。”
白玉笙道:“晚辈以为前辈会满意晚辈的答复,如今他与晚辈皆为朝廷钦犯,遭全城通缉,晚辈可不敢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纵晚辈不幸失手被抓,遭折磨至死,亦不会出卖朋友。”
王怀隐道:“你当他是朋友?”
白玉笙道:“如前辈所见,晚辈的命既为前辈所救,亦为他所救。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救命之恩,自当无以为报,怎敢惜命?”
王怀隐道:“老夫不是外人,你大可告知老夫。”
白玉笙道:“晚辈不知。”
王怀隐道:“你不信?”
白玉笙道:“并非晚辈不信,而是晚辈确实不知。昨夜,晚辈实实在在与他一同入京,并一同去往西角楼街荀府。但晚辈今早便离开荀府,想必他如晚辈一般,不敢久留,此时已去往别处。”
没有谎言,句句为真。
原来,王怀隐观察白玉笙时,白玉笙亦在观察王怀隐。显然,王怀隐对铁无私的关心为真,成为汴京城里难得能够坦诚相告的前辈。偌大一座汴京城,危险重重,多一位朋友远较多一位仇人难的多。
观察之余,他一直在等。
他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请求王怀隐解惑的时机。他有许多疑惑,但他知道王怀隐的脾性,需先获其认可,方可得到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