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兽不是别的，却是一只猛虎。
猛虎正一声一声嘶吼，张牙舞爪，已抓伤四、五位族人，地上到处都是血，以及一只断气的黄狗。此时，正有十数名族人手拿铁叉围着猛虎乱戳，但猛虎上蹿下跳，躲过铁叉，乘乱将一名愣神的族人咬伤。被咬族人大叫一声，踉跄着跌倒在地，包围圈由此露出一个缺口，猛虎顺势，眼瞧着便要从此缺口跳出，却自半空飞来数十道银光，分打四路。银光洒落，猛虎四足皆软，竟是重重摔出，哀嚎不止。
族人大惊，皆回头张望，却见一位白衣少年飘飘然自半空降落。待细看时，那少年手摇折扇，面若白玉，竟似出尘的仙子一般，遗世不凡。
他当真身轻如燕，燕过无痕！
躲在木屋下的孩子们一见猛虎受伤，便不顾娘亲阻拦，一个接一个跑出，跑到小燕子跟前，嘴上一个劲喊着“神仙”、“神仙姐姐”、“神仙哥哥”……
小燕子摸摸其中一个小女孩的头，莞尔笑道：“哥哥可不是神仙，姐姐也不是神仙。哥哥姐姐虽不是神仙，却一样能将妖怪打跑，只要有哥哥姐姐在，妖怪就再不敢来作怪。”他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瞥向那只猛虎，方才情况紧急，他只得用银针射向猛虎四足，猛虎的利爪虽伤，獠牙却张着，不停嘶吼。
猛虎一吼，千鸟飞绝。
小燕子指着猛虎，看向那些发呆的族人，没好气道：“都愣着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还不趁那畜生受伤，赶紧制住它，等它逃进树林，再想抓就难上加难。”
族人如梦初醒，皆收回目光，专心对付眼前猛虎。没有利爪的猛虎便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跳不动，跃不起，很快便被铁叉戳下数十个窟窿。霎时鲜血直流，染红大地。待族长领着族人赶来时，猛虎凄惨地发出最后一声撕吼，便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已然断气。
那些族人，不论是拿着铁叉或是拿着锄头，亦不论是与虎搏斗或自村前赶来，皆如释重负般瘫坐地上。
族长热泪盈眶，感激地看向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小燕子。
很显然，孩子们喜欢小燕子，喜欢这位打虎英雄。他们避世山中数十年，便与这只猛虎缠斗数十年。猛虎屡屡出来伤人伤畜，他带领族人用尽各种方法皆不能将其除掉，如今这位白衣少年却能轻易除掉猛虎，莫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下少年来拯救他的族人？
一念及此，族长竟是对小燕子双膝下跪，感恩不已。
小燕子本想拦着族长，但他被孩子们围着，抽不开身，身后赶来的白玉笙见状，连忙扶起族长，急道：“老先生，您不必这样。我们此番前来，正是为除凶兽，如今凶兽已除，本该高兴才是。”说着说着，他忽然想起张长生来，遂道：“我那位兄弟仍在网中待着，若族长方便，还望族长能放他出来。”
族长顿生惭愧，旋即招来一位年轻后生，吩咐道：“铁牛，你赶快到村前将网中的恩公松绑。”待这位唤作铁牛的后生急急忙忙跑去，他才转过身，惭愧道：“适才老朽心生邪念，竟想杀死几位恩公，恩公能以德报怨，助我族人除掉那只畜生。老朽一拜，既是道歉，亦是感恩呐！”
天色将晚，落日斜阳。
过不多时，铁牛便领着张长生，自梯田而来。
张长生却是快步上前，站到白玉笙身旁，小声嘀咕道：“走一天的路，何况刚刚发生那些事，我现在又渴又饿，不知村里有没有吃的喝的，什么大饼啊、米饭啊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族长以木杖击地，惭愧道：“有有有，瞧老朽糊涂的，桃源村虽简陋，粗茶淡饭却是有的。恩公快请，快请！”
白玉笙暗暗扯一下张长生的衣，示意他不要多言，便跟着族长走。桃源村并不大，约摸二十户人家，每家每户都有两间小木屋，屋旁圈着鸡舍、鸭舍，养些鸡鸭，鸡鸭见着陌生人，叫唤个不停。有几只白鹅，却追着白玉笙跑，若非主人及时抱走，只怕会一直跟下去。
此情此景，倒让白玉笙想起小牛村。
齐云山下小牛村，亦是这般安静、惬意的田园生活，恍如世外桃源。然而在他小时候，他并不理解何为世外桃源，他曾看过五柳先生笔下的桃源，但那更像是想象，而不似真实。师父说得对，物是相对的，直到他下山后目睹外面的世界，才对世外桃源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与桃源村不同，小牛村的鸡鸭都很温驯，不吵不闹。一念及此，他望向张长生，期许张长生会跟着触景生情，大发感慨，怎料张长生却是捂着滚圆大肚，左顾右看，显然饿极。
或许在张长生看来，满地跑的不是鸡鸭，而是一道道美食。
不知不觉，他已跟着族长来到桃源村的正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敞空地，空地平坦，上方是一间大木屋，两侧则各有一排小木屋，正中却是一个夯土高台，高台上端放着一只巨大的四足铜鼎，铜鼎下有个四四方方的凹槽，槽里残留灰烬以及烧剩的木头。
族长在前引路，热情地道：“恩公，里面请！”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老先生，您莫要再‘恩公、恩公’的叫我们，民间有一种说法，晚辈受多长辈的敬语是要折寿的。晚辈年纪尚浅，还想多过几年快活日子。”
族长细细一想，颇觉有理，遂道：“却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小燕子道：“我姓燕，您可以叫我燕公子，也可以叫我小燕，只要让我知道您是在叫我就行。当然，我希望您能叫我小燕子，只因我自幼便想当一只飞来飞去的燕子，而燕公子听起来太过生疏，很不亲切。”
白玉笙知道小燕子在开玩笑，那日在茶楼品茶，他曾这般开自己的玩笑。如今倒好，他竟是开起已逾古稀之年老族长的玩笑。一念及此，白玉笙作揖道：“族长，我这位朋友就爱玩笑，您别在意。”
族长干笑两声，道一声“哪里，哪里”，便引着三人走进正中的大木屋。
门前悬有一匾，匾上楷书“世外桃源”，两侧则贴有一对门联，道是“箪食瓢饮不陋巷，一世一生居桃源”。此联笔法劲道，入木三分，历时虽久，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观者竟不知其写于何时。
木屋正中摆着一张巨型长桌，宽有一丈，长有数丈，占据木屋的大部分空间。桌上则盛放着种类繁多的水果，水果嫩而湿，显然是刚摘的。木屋正上方是一把木椅，木椅上方悬挂一块木匾，匾上刻着“均平”二字。或许是时间久的缘故，木刻些微脱落，以致“均”、“平”二字各自少一撇，弄得均不是均、平不是平。
小燕子望向木匾，赞道：“好一个均平！但天底下几时能做到真正的均平？不是‘均’字少一撇，便是‘平’字少一撇。”
族长捋捋长须，反驳道：“此不尽然，所谓少者可均，多者难平，天下万户，自然难均难平，而我族人不足二十户，避世山中，相互扶持，有衣同穿，有饭同食，已有数十年。当初刻上‘均平’二字，正是让所有族人不忘初衷，不忘同族。是以木刻虽脱落一撇，均平大义却已存于心。”
小燕子细细一想，颇觉入情入理，便不再言语，仍旧盯着那“均平”二字。
他想起李顺，李顺曾跟他提过“均平”。
李顺是他的一位兄长，一位故友。在青城县时，李顺常常给他灌输天下贫富不均的思想，与族长一样，“均平”二字已刻进李顺的心底。但李顺与族长不同，族长只想守护好二十户族人的均平，而李顺的志向却是天下均平。
在他看来，天下难均难平，李顺的志向注定无法实现。
族长吩咐族人去准备饭食，请他们三人先坐下解乏，尝些时鲜水果。张长生道一声谢，便拿起一只橘，剥皮咀嚼，脱口赞道：“当真美味，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橘，橘果然是淮南的产物，若生在北方，却是远远不及。”
族长欣慰道：“山上简陋，都是自己种的水果。你若喜欢，就多尝些。”
白玉笙道：“多谢族长。”
说话间，他拿起一只橘，递与小燕子。小燕子却敲着折扇，似笑非笑道：“我手正忙，没空剥皮，不如你帮我剥。”
白玉笙道：“你在忙什么？”
小燕子微微皱眉，故作生气道：“难道你瞧不见我在把玩折扇？敲折扇实在不轻松，两只手缺一不可。”
白玉笙听罢，果真将橘剥皮，递与小燕子，道：“燕兄，请！”
小燕子瞧一眼剥好的橘，并不伸手去接，亦不言语，仍旧把玩着手中折扇，却凑过脸去，些微张嘴，竟是有意让白玉笙喂食。白玉笙一愣，显然颇感意外，一旁的张长生却敢怒不敢言，用眼神鄙视起小燕子。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小燕子却是伸手接过橘，莞尔笑道：“逗你的。”
他将橘剥开，拿起第一瓣，却趁白玉笙开口说话的功夫塞进白玉笙嘴里，又若无其事地拿起第二瓣塞进自己嘴里，细嚼起来，赞道：“不错，的确美味！”
白玉笙嚼着嘴中突如其来的橘，跟着赞道：“好……吃。”
他细细嚼着橘，心下却愣出神。
小燕子如此俏皮举止，倒让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人虽久未谋面，却一直萦绕心间，从未敢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