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已深,时在丑寅。
由南熏门一路飞奔,待彻底甩掉身后禁军,铁无私携白玉笙、小燕子来到西角楼街荀府。荀府简陋,府前两盏昏黄的灯随风飘摇,影拉长复缩短,缩短复拉长,周而复始,直至灯芯燃尽。
整个西角楼街空无一人,除却漫天肆意的风声,便只剩下无尽的寂冷。铁无私没有敲门,与白玉笙、小燕子对望之后,当先越墙而入,穿廊过院,直奔那间尚亮着昏灯的书房。
灯未熄灭,人未安睡。
寒夜至深,不忘用功,倒教观者生出一股钦佩之意。小燕子拦住即将敲门的铁无私,抬手在纸窗上戳一个小洞,凑近细瞧。由小洞看去,书房主人正端坐桌前,蘸着昏灯,奋笔疾书。再欲细瞧,却遭铁无私的敲门声打断。
咚咚咚,咚咚咚……
铁无私虽与荀巽为结义兄弟,却一向互为敬重,恪守君子相交之礼。翻墙而入既是为避免麻烦,更是为躲避禁军追捕,可一旦行至书房,离书房里的荀巽只有一门之隔,他反倒不敢放肆。
一门之隔,礼法自知。
在铁无私看来,世间之人皆应遵礼。君臣有君臣之礼,父子有父子之礼,夫妻有夫妻之礼,兄弟有兄弟之礼……横在他与荀巽之间的不单单是一扇紧闭的房门,更有一套流传千年的礼法。
荀巽道:“谁?”
铁无私道:“贤弟,是愚兄!”
荀巽道:“原来是兄长,兄长可算是回来……”
言语之间,荀巽已然立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房门开时,荀巽仍难掩激动,待看清铁无私身后白玉笙、小燕子,方收起激动,但只些微一怔,便请三人一同入内。
房里房外,各有冷暖。
关门之际,荀巽不忘警惕四周,查看是否有人跟踪。在自己家中尚且如此谨慎,倒教白玉笙、小燕子诧异。待关上房门,荀巽方从容地走向茶桌,斟上三杯热茶,分别递与三人。
铁无私道:“愚兄深夜来访,望贤弟见谅。”
荀巽道:“兄长何出此言,你我兄弟情深,本应频繁走动为是。”言语之间,他已打量起白玉笙、小燕子,接着道:“早前听闻兄长远行,去见一位故人,却不知二位贵客可是兄长所见故人?”
铁无私道:“正是,他们是愚兄江湖上的朋友。”
小燕子不顾铁无私介绍自己,已然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赞道:“好茶,好茶,从未喝过如此好茶!”
荀巽道:“一杯粗茶,得姑娘谬赞,倒教巽惭愧。”
小燕子道:“好茶即是好茶,坏茶即是坏茶,不问粗细。事实上本姑娘只懂酒道,不懂茶道,既品不出茶香,亦品不出回甘。只是此番入京,长途跋涉,口干舌燥,此时暖茶入胃,便如久旱逢甘霖,妙不可言。”言语之间,她已自斟自饮,一连喝下三杯热茶,险些遭水呛喉,咳嗽不止。
白玉笙伸手轻拍她的背,满含温柔,却佯装生气,责备道:“慢些喝,瞧你急的,殊不知越是口干舌燥,便越不能豪饮。你若一味以你酒道那一套品茶,倒真是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
小燕子道:“傻哥哥,你再说一遍。”
白玉笙道:“为何?”
小燕子道:“方才只顾咳嗽,未曾听清,却不知傻哥哥是否在夸我。”
白玉笙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小燕子道:“或许不是?”
白玉笙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你应该只当‘或许是’看,而不应该纠结于‘或许不是’。”
小燕子道:“不对,傻哥哥向来惜字如金,断然不会多说一字的废话,如今却多说四字,必定另有深意。想来‘或许是’只是敷衍,‘或许不是’方是傻哥哥想要表达的真实想法,是否?”
白玉笙道:“聪明如你!”
小燕子道:“你……”
言语之间,她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拿手猛戳白玉笙。但她并不真戳,既不用力,亦不瞄准,正如他并非真的责备,而是变换形式的关怀。他与她只是相互打趣,用以缓解与陌生人初见的尴尬。
当然,白玉笙一直在观察,观察书房主人。
他知道书房主人名唤荀巽,是铁无私口中的结义兄弟。据铁无私称,荀巽昏迷前曾隐约见过凶手与老者模样。
显然,欲证师父清白,必须由荀巽入手。
铁无私却朝白玉笙、小燕子使眼色,解释道:“贤弟勿怪,愚兄这两位朋友素来生性洒脱,一贯不受拘束。”
荀巽道:“兄长朋友即是巽朋友,巽岂会怪罪?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还望两位贵客莫要拘谨。否则,倒是巽招待不周之过,纵兄长不怪罪巽,巽亦会羞得无地自容。”
小燕子道:“不怪,不怪,自然不怪。我小燕子初至京城,不曾想却能见识到禁军指挥使这样的大人物,荣幸之至。待来日回乡,告诉乡中父老,定要教他们好生羡慕一番。”
荀巽道:“你说你是……”
小燕子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底下最是独一无二的小燕子!”
荀巽顿时失色,惊道:“原来你……你就是反贼……”话音未落,他已快步取回墙上挂剑,出鞘,直指小燕子,义正言辞道:“巽身为禁军指挥使,职责所在,定要将姑娘捉拿归案,以洗脱兄长冤情。”
铁无私虽觉诧异,却伸手去夺荀巽手中长剑,奈何荀巽死死握着,只得道:“贤弟何出此言!”
荀巽道:“兄长,你可还记得当初誓言!”
铁无私道:“愚兄当然记得。”
荀巽道:“既是如此,请兄长拿下反贼!”
铁无私道:“谁是反贼?”
荀巽道:“敢问兄长,可否与反贼勾结,一同谋反?如今兄长一家老少皆因兄长入狱,朝臣惴惴不安,百姓人心惶惶,巽只盼兄长能够早些悔悟,将反贼捉拿归案,自证清白!”
言语之间,他已将手中长剑交与铁无私,眼如猎鹰,瞪着铁无私。显然,他希望铁无私能拿起剑,亲手将小燕子捉拿。但是,他深知铁无私素来重情重义,生怕铁无私下不去狠手。
荀巽之言,却使铁无私震惊。
反贼与飞贼不同,飞贼劫富,反贼谋反,名皆为贼,实则有着天壤之别。小燕子只是一名劫富济贫的飞贼,若称反贼,唯一接近的一次便是七年前阴差阳错救下后来的起义军首领李顺。
但李顺已死,青城起义早已平定,荀巽何以知晓此事?
荀巽让他捉拿反贼、自证清白,言外之意是他已不清不白,成为反贼同谋,故而连累家人受难。观荀巽关门之际谨慎行为,难道京城戒严皆因他而起?难道朝廷已对他展开悬赏通缉?
万千疑惑,皆发于心。
铁无私手里握着荀巽的剑,眼睛却看向荀巽。他在犹豫,犹豫是否如荀巽所言,将白玉笙、小燕子捉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