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名单，事关谋反。
临走之前，小蝶曾悄悄塞给铁无私一张纸，纸上写满前来凤栖阁与凌逸私会的朝廷重臣。抬眼望去，工整小楷，书写数十名朝臣，枢密使韩束、同平章事晏回等宰辅皆赫然在列。
兹事体大，已不由他做主。
铁无私回六扇门时，林靖即刻来报，称赵峻已于入夜前走丢，下落不明。赵峻名为走丢，实则是到凤栖阁与杀手私会，早已在铁无私计划之内，故而铁无私并不多加斥责，反倒命林靖停止搜寻赵峻，并派人盯紧凤栖阁。
夜寒露重，时已过卯，即将天明。
铁无私换上六扇门总捕官服，携名单匆匆进宫，欲将朝廷重臣与凌逸勾结之事禀明皇帝。可等他赶到皇宫，皇帝已移驾垂拱殿，与文武百官开始早朝，他只得于崇政殿外等候皇帝退朝。
皇城禁地，殿宇重重。
垂拱殿是皇帝与百官视朝之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崇政殿则为皇帝阅事之所，既可批阅奏折，亦可单独召见臣子，商议机密要事。每每铁无私受诏入宫，大多于崇政殿候旨。
铁无私虽贵为六扇门总捕，却是垂拱殿第一闲杂人等。
六扇门总捕，不受皇帝以外的任何人差遣，可谓一人之下。但其无品无衔，职责仅限查案，捎带处理皇家不宜声张之私事，不仅没有参与朝政之权，更受历代皇帝明训：干涉朝政者，以谋逆论处。
谋逆者，诛九族。
天家威严，不容侵犯。一旦踏入垂拱殿，便等同于干涉朝政；一旦干涉朝政，便等同于谋逆。
铁无私只能等，等皇帝退朝。
名单在他身上，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身灼心。名单上的数十名朝廷重臣此时此刻皆在垂拱殿参与早朝，商议国事。无疑，信任来自彼此，互为信任，他已如小蝶信任他一般信任小蝶。
他信任名单的真，如同信任小蝶的真。
既已视名单为真，便已认定名单上的朝廷重臣确与凌逸及其背后的灵犀阁勾结，参与到曾经过去或者即将到来的谋反。何况，名单上有一个早已被铁无私确定为嫌犯的重要人物：襄王赵峻。
若说因信任小蝶而信任名单只有十之五的真，那么赵峻之名的出现，无疑是填补那另外十之五的不真。
时间流逝，由辰入巳。
垂拱殿早朝尚未结束，皇帝仍未退朝。铁无私只能等，等百官退去，等皇帝移驾崇政殿。久等无果，铁无私内心的平静已然泛起波澜。无疑，今日早朝用时已远远多过往日。
日正当空，风无影踪。
等待一旦陷入沉默，便似酝酿，酝酿一场颠覆整个汴京城的暴风骤雨。
既已来到崇政殿外，便无可回头。铁无私只是隐隐有些担忧，担忧垂拱殿宝座上的皇帝，能否接受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若皇帝知道垂拱殿上近半数朝臣已涉案其中，会否龙颜大怒，当场将那些朝臣问斩？
历朝历代，分设百官，各司其职，使朝廷运转自如。只有朝廷安稳，天下方可安定。若皇帝一怒之下将那近半数的朝臣问斩，短时间里必定难以选拔替代者，朝廷之运转势必陷入瘫痪。
等待之时，疑惑万千。
铁无私疑惑的不是名单的真假，而是皇帝会如何处置名单上的朝廷重臣。若是先皇在世，必定能够以权谋之术，妥善处理，既可平息谋反，使朝廷固若金汤，亦可止息干戈，不教契丹有可乘之机。
与先皇相较，当今皇帝虽体恤百姓，颇具仁义，却是优柔寡断，缺乏御下之术，更难做到识人善用。先皇驾崩之后，先有蔡学文、如非等佞臣当道，后有韩束、晏回等权臣揽政，却不知皇帝可否经受住此番考验。
时间流逝，由巳入午。
垂拱殿总算退朝，皇帝拂袖而来，怒气冲冲，太监如是紧紧跟随，寸步不离。皇帝瞧一眼崇政殿外的铁无私，并不搭理，抬脚踏入崇政殿。铁无私想禀报之事尚未开口，已遭皇帝拒绝。
无疑，铁无私已进退两难。
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动怒，但皇帝动怒之源必定与他有关，只因皇帝在看他时，眼睛冒火，似要将他生吞活剥。或因他迟迟未能破案，凶手逍遥法外；或因朝堂上有人奏本参他，他已成为戴罪之身……
总之，他已感觉到皇帝对他的不满。
使他疑惑的是，太监如是紧紧跟在皇帝身后，却没来由地朝他使眼色，那是他读不懂的眼色，一如宣旨后那些似有深意的警告。他与如是并无深交，只粗略见过数回，除传旨与接旨的关系外，再无别的瓜葛。
铁无私只能等，等皇帝召见。
垂拱殿未退朝前，他等退朝；垂拱殿退朝之后，他等召见。但皇帝并不着急，用膳，午憩，一如往常，喜怒难测。待时已过未，夕阳西斜，皇帝总算想起崇政殿外已等候四个时辰的铁无私。
如是缓缓打开崇政殿门，请铁无私觐见。铁无私整整官服，抬头挺胸，将要进殿之际，却遭如是轻轻拉住。抬眼望去，他看到如是的眼色，那依旧是他读不懂的眼色，空有眼色，没有内容。
铁无私道：“公公有何赐教？”
如是屏退左右，轻声道：“圣上怒气未消，食之无味，睡之无寐。总捕待会儿见到圣上，切勿再惹圣上生气。”
铁无私道：“敢问圣上因何震怒？”
如是道：“一切始于总捕，还望终于总捕。”
铁无私道：“请公公明示。”
如是道：“早朝之上，韩束、晏回两位大人上折，请求圣上降罪总捕，称总捕整日花天酒地，流连妓馆，以致耽误破案，实乃欺君大罪，罪当问斩。”言语之间，如是似笑非笑，问道：“敢问总捕，可有此事？”
铁无私道：“好一个贼喊捉贼！”
如是道：“咱家可不知哪个为贼，哪个为官。只是总捕恪尽职守、尽人臣本分，咱家瞧在眼里，深感敬佩，故而担着生命危险告知总捕。”
铁无私道：“多谢公公。”
如是道：“一切始于总捕，还望终于总捕，如今三日已过，总捕需要给圣上一个交代。其实圣上关心的只是结果，而非过程，只要结果令圣上满意，圣上便会器重总捕，而不管那些贼喊捉贼的诬陷。”
言语之间，如是一贯似笑非笑，没有内容。
铁无私思索如是的话外之意，已是跟着踏进崇政殿。皇帝震怒是真，显然韩束、晏回确曾请皇帝降罪于他。他去凤栖阁是真，却非为花天酒地，韩束、晏回之诬告，无疑使铁无私深信名单的真……
一只茶盏，横空飞来。
铁无私瞧着茶盏击向自己，却不闪不避，由着茶盏砸中自己的脑门。霎时有血溢出，茶水湿身，三五茶叶点缀发间。以身手而论，他本可轻易闪避，可茶盏出自皇帝之手，他避无可避。
君叫臣死，臣唯有死。
纵然横空飞来的是毒药、毒箭，他亦无从闪避，唯有接招。接招犹如接旨，或死或伤，全凭命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