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天明,谜仍是谜。
傅青山口风极紧,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话不问,却自有风度,令人无从生气。每每易筱君想要套他的话,他总是一贯浅笑,或自饮酒,或自说些酒话,或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易筱君想听的故事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与白玉笙不同,她来天元阁有两个目的:首先是听故事,其次是喝酒。
唯有喝酒,方可弥补她没有故事可听的遗憾。她不喜欢喝酒,却一壶接一壶地喝着,连她自己都深深疑惑为何初犯酒戒的她会千杯不醉。或因姑苏易氏有酿酒生意,或因她自身便有着千杯不醉的潜力,或因跟酒和尚与不羁真人待久,已习惯酒味……
或许皆有,或许皆无。
她喝酒不用品,只用灌,但她知道她喝的是李蓬蒿所酿美酒,只因李蓬蒿所酿美酒有一种特殊香味。
苦中含香,别有回味。
她突然发现她已不再单纯的“灌”酒,灌中有尝,尝中有品。原本她只能尝到酒的苦,可半月下来,她已能尝出些许酒香。若教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知道,一定甚为欢喜,以教徒有方自居。
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离开极乐岛后,已数日杳无音信。曾无数次厌烦酒和尚与不羁真人的她,竟深深担忧起来。她的担忧很没来由,她知道酒和尚与不羁真人武功极高,天下少有对手,却还是忍不住担忧。
失去方知悔,关心则易乱。
但她只字不提,学会用酒说话。她在一壶接一壶喝下李蓬蒿所酿美酒时,如置身醉忘仙,那怪僧怪道正自一旁争风吃醋。
她有些诧异,诧异白玉笙的不醉。
白玉笙喝下一壶酒,仍面不改色。她很不服气,初以为白玉笙使诈,用内力逼出酒,可白玉笙身边毫无湿的痕迹。她突然猛地站起,贴着白玉笙嗅来嗅去,在白玉笙身上嗅不到半点酒味,遂抢过白玉笙桌前酒壶,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细细品尝,方发现白玉笙喝的不是酒,而是清水。
清水无味,自然不醉。
她有些恼怒,指着傅青山骂道:“姓傅的,你竟敢诓本女侠!”
但她的恼怒只是一时,如同她的酒话,说者无心,听者无意。尤其是在她发现酒壶里的秘密时,白玉笙与傅青山竟是一齐笑起来,她只得跟着笑,道一声“本女侠宽宏大量”,便饶恕傅青山之过。
白玉笙笑,并非真的想笑。
小燕子生死未卜、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一去无踪、夺剑大会之期将近……凡此种种,皆困扰着他,夜不能寐,更没有心情玩笑。但他看傅青山在笑,便觉得自己有配合的义务。
确切说来,自登上画舫的那一刻,他便一直在配合演出。从饕厨到醉忘仙,再到梦瑶台与长乐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个没有选择的选择。唯有配合,配合醉,配合赌,配合笑……
但他不甘心只是配合演出,故而会适时做一些抵触。与林三互为帮助、暗中策划劫天元阁金库等事,皆可算作他的抵触。抵触之余,他从未忘记查明真相,更未忘记救出小燕子,最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昨夜,唯剩他一人独醒。
所谓酒后真言,他曾想趁酒醉套傅青山的话。他问傅青山可否保证小燕子安全,问傅青山背后之人是谁,问傅青山是否把易筱君当成傅青青,问傅青山是否因傅青青之死对他怀恨在心……
所问非所答,他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字的真言,只听到满嘴胡话。原来酒后吐出的未必是真言,而更多是蘸着酒的胡话。
傅青山道:“白大哥,我不怪你。”
那是傅青山给出的唯一一句真言,却是在冬芷扶他回房之后。原来他没有醉,与白玉笙一样,他讨厌喝酒,故而他喝的只是清水。他之所以讨厌喝酒,却因一个人,一个杀害他姐姐的凶手。
穆青峰,一个嗜酒如命的凶手。
若姐姐活着,一定不想看到他变成穆青峰那样的老酒鬼。
他曾恨过白玉笙,恨白玉笙不接受姐姐的爱。但商仲永死后,他突然理解白玉笙不肯接受姐姐,正如姐姐至死都不接受商仲永一般,爱没有任何理由,不爱亦不应受道德批判。
他不该恨白玉笙,至少姐姐是心甘情愿为白玉笙付出生命,至少白玉笙曾给过他与姐姐家人的感觉,至少白玉笙曾救过他与姐姐的命,至少白玉笙曾帮他报小渔村的屠村之仇……
他恨贾不平,恨穆青峰,恨所有真恶与伪善。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姐姐,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恶横行、伪善行骗。于是七年前他下定一个决心,一个誓要变为强者的决心。经七年血汗拼搏,方成就今日的他。
以人为镜,始知醒悟。
易筱君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带他回到过去的镜子。每当看到易筱君,他便会想起姐姐,想起姐姐曾因他偷一只肉包而罚他面壁,想起白玉笙曾在姐姐面前帮他隐瞒偷玉笙之事……
大梦初醒,如遭雷击。
他突然发现,发现自己正渐渐违背初衷、做一些姐姐不愿他做的事,发现自己在朝强者血汗拼搏的路上已渐渐迷失自我,发现自己已越来越像自己曾经最痛恨的真恶与伪善……
他已深陷棋局,落子无悔。
白玉笙所问,不是他不想吐真言,而是他无可回答。小燕子之生死已不由他掌控,背后之人身份更是无从说起,至于是否曾将易筱君当成傅青青,则连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
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是一颗棋,一颗安插在天元位置的棋。他既是棋,又是幌,已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他逃无可逃,只因弈棋者已抓住他的软肋,他的软肋本来是一个人,如今已变成两个人。
用弈棋者的话说:“一个人的命换两个人的命,划算!”
但他是一颗聪明的棋,不甘做那随时牺牲的幌。他无畏牺牲,所畏惧的唯有坐实真恶与伪善的污名。只要棋局尚未结束,便有翻盘的可能,若不能以黑棋获胜,便可化为白棋,推翻黑棋。
由白到黑,一念之间。
由黑到白,却需莫大勇气与执着信念。
但他是一颗聪明的棋,不会做无谓牺牲。至少在弈棋者面前,他仍是一个绝无异心的属下;至少在弈棋者的棋局里,他仍是一颗安分守己的棋。至于何时倒戈相向,则需看时机是否成熟。
无谓牺牲之人不懂无畏牺牲,无畏牺牲之人只怕无谓牺牲。
在那个弈棋者看不到的地方,他在弈一盘棋,那是一个藏在弈棋者大棋局下的小棋局。小棋局直插天元,无险可守,可若发起疯来,便会弃守,无所顾忌,或可直捣黑龙,给予大棋局毁灭性打击。
无疑,白玉笙是一颗棋。
那是一颗举足轻重、不论大棋局抑或小棋局都在努力争取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