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琴在手,从不失手。
每当琴声灵动、宛转悠扬,便是暗器齐发、索命勾魂之时。但奚琴既是杀招,更是软肋,只因百变琴魔已与奚琴达成一种生死约定:琴在人在,琴亡人亡。白玉笙趁机砸烂他的琴,便已然要去他的命。
胜负之分,生死之间。
一场酝酿半日的决斗,顷刻间决出胜负。无一例外,失败的杀手会用同一种方式结束各自的生命。命只有一条,唯杀手不惜命,只因杀手成为杀手之前,接的第一单生意便是杀死自己。
只有足够狠心杀死自己的人,方有成为杀手的潜质。
黑白无常如是,昨夜的数十名杀手如是,百变琴魔如是……他们皆来自飞羽堂,既受着严格训练,更与飞羽堂订下生死契约。江湖之上,谈飞羽堂色变,无不畏惧,无不胆寒。所畏惧胆寒的既是飞羽堂,更是与飞羽堂订下生死契约的冷血杀手。
夜黑,由浅黑到深黑。
百变琴魔等的天时已来,百变琴魔自己却已先走一步。
透过那扇半开的窗,长街已是华灯初上。抬眼望去,行人如织,并未受医馆的决斗影响,观赏者自顾自观赏,吃喝者自顾自吃喝,玩闹者自顾自玩闹……至于赶来破坏百变琴魔天时的秦刚,早已无踪,不知归处。
秦刚为何会知道杀手是百变琴魔?
稍微细想,心中已有答案。或许与昨夜一样,真正想救他们的是冷星落,秦刚夜宿梦瑶台,冷星落想找秦刚并不难。只是如此一来,会陷入一个矛盾:儒者收买杀手杀虞若离,冷星落则接连阻止,当真稀奇。
若果真是冷星落所为,或可使局面迎来另一转机。
至少于感情上,白玉笙曾用七年时间看着冷星落长大,自然不希望与她为敌……
易筱君跑至楼下,摇响医馆铜铃,请巡街护卫将百变琴魔的尸体抬走,再简单收拾,使得雅间恢复如初。当油灯点上时,除那扇遭易筱君砸出一个深痕的房门外,再没有别的打斗痕迹。
当然,白玉笙的油纸伞已有破洞。
此时伞已合上,不知伞面有多少洞,或许一个,或许三个,或许九个……
虞若离端坐桌前,看着桌上的一盏新茶。茶水沸腾,腾腾冒着热气,热气一卷一绕升腾,升到一定高度后化为虚无,周而复始。若无要紧事,她便可以一直看,直至茶凉,直至最后一缕热气消失。
虽已成为飞羽堂目标,屡有杀手袭来,她却如往常一般,淡然自处。原本苍白的脸色经一日休息,反倒渐渐有些光泽,配上那身清雅白衫,冰雪之白,雪莲之花,宛如降落凡尘的仙子。
如居瑶台仙境,独受严寒!
天下至美,往往只可远观,或凭空想象,却极难触摸,因其本身不属凡尘!
茶水会凉,热气会断。她满饮那盏凉彻的旧茶,复倒上一盏新茶,新茶腾腾冒着热气,一卷一绕升腾,周而复始。若无要紧事,她本可以一直看下去,但第一缕热气尚未散去,白玉笙已是走进。
参汤,补品。
白玉笙并未空着手来,而是端上晚餐。
晚餐只有一份,显然是白玉笙为虞若离精心准备,一旁的易筱君却是直流口水,数落白玉笙偏心。白玉笙知道易筱君在玩笑,故而并不理她,反倒嘱咐她好生照看虞若离,便自顾自退出,关上房门。
房门关上,房外之人不知房内之事。
虞若离突然不再看新茶的热气升腾,转而看向那盏昏黄油灯。确切说来,她在看扑向油灯的飞蛾,正有三两只飞蛾绕着油灯飞舞,数圈之后,竟一齐扑向油灯,扑向那簇正自燃烧的火苗。
飞蛾扑火,涅盘成灰。
她突然想起七年前的往事,想起白玉笙曾对着扑火的飞蛾发呆,继而自言自语。那时的白玉笙被她点穴,动弹不得,只能看与说。他说他既羡慕飞蛾,更敬佩飞蛾扑向光明的勇气……
看着想着,遭易筱君打断。
易筱君道:“谜公子百般请求本女侠照顾你,本女侠自然要尽心尽力,省得他到处挑本女侠的不是。”言语之间,她已将参汤端至虞若离身前,拿起汤勺,竟欲喂食,却似有深意道:“美人姐姐,来,张嘴!”
虞若离道:“我自己来。”
话音一落,她果真接过参汤,自顾自享用起来。腹部微痛,旧伤未愈,她需要补充营养,早些恢复体力。如今已入八月,夺剑大会之期将近,她一定要赶在夺剑大会前痊愈。
一日之内,两拨杀手。
她已成为飞羽堂的目标,成为白玉笙的负担。她一日不痊愈,白玉笙便一日难安。
她虽不言谢,却是感激在心。她在看医馆外徘徊的白玉笙时,曾遭易筱君打趣,易筱君打趣称只要房里稍有异常,白玉笙便会急急飞奔而来。她自然极力否认,只是她的否认如事实一般苍白无力。
易筱君行至窗前,看医馆外徘徊的白玉笙,叹道:“若本女侠受伤,却不知谜公子会否像照顾美人姐姐一般照顾本女侠。”
虞若离道:“他会的。”
易筱君道:“你又不是他,怎会知道他的想法。”
虞若离道:“自然知道。”
易筱君道:“喔?”
虞若离道:“他朋友不多,只因他拿命交朋友。”
话音未落,她已行至窗前,与易筱君一齐透过那扇半开的窗看窗外。窗外长街,华灯之下,却有一人独自徘徊,身影缩短复拉长,拉长复缩短。纵行人匆匆、眼线观察,他只是徘徊,始终与那扇窗保持数丈之距。
数丈,是一个合适的距离。
她知道一旦房里稍有异常,他便会如易筱君打趣那般,急急飞奔而来。
她摸着清雅白衫上的雪莲,冰雪之白,雪莲之花。她喜欢这身衣,喜欢这身衣上的雪莲与白,但她不说,只是喜欢。喜欢不一定要说,喜欢是一种单向的情感,苦与甜皆由自己品味,与喜欢的人或物无关。
她最后看一眼那扇半开的窗,看窗外那个独自徘徊的身影,便伸手关窗,继而合衣躺下。她穿着清雅白衫,冰雪之白,雪莲之花,她要重新在心底筑起一道冰墙,不为挡住外人,只为锁住自己。
关窗,等于关上风与月。
长街之上,白玉笙在医馆附近徘徊。他不用刻意打听,自有人源源不断说着今日发生的大事小事:有食客在饕厨活活撑死、有酒客在醉忘仙一醉不醒、有嫖客在梦瑶台离奇死亡……凡此种种,皆非他想打听之事。
他想打听的事不在极乐岛,而在极乐岛外。他想知道林三是否已成功救出小燕子,他想知道酒和尚是否已成功劫掉天元阁金库,他想知道梦瑶台里的那位弈棋儒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除此之外,他惧怕杀手再来。
他虽在医馆外独自徘徊,实则一心多用,既是在打探消息,更时刻留意着那扇窗后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