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梦幻,梦幻百变。
世间有酸、甜、苦、辣诸味,唯酒最是百变千幻。有人嗜酒如命,品出甜与乐,终日泡在酒坊;有人借酒消愁,尝出酸与忧,誓要一醉方休;有人沾酒即醉,只尝出苦与辣,以致远离酒,远离与酒有关的酒肆、酒坊、酒庄……
醉忘仙是一座酒坊。
酒坊与酒肆最大的区别是:酒肆只售不酿,酒坊则以酿为生。
醉忘仙是极乐岛上最负盛名的酒坊,坊中美酒佳酿,皆为稀世珍品。有些是坊主自创,有些是依循上古配方,有些则结合外邦传入的酿酒秘术……凡此种种,使得醉忘仙酿成的酒独树一帜,颇受好评。
坊间赞曰:“昔有太白仰天笑,今有蓬蒿醉忘仙。”
纵是皇宫内院里的贡酒,亦不如醉忘仙蛊惑酒客。传闻蔡学文为钦差巡视淮南时,曾受邀登岛,在醉忘仙一连品酒数日,方想起回京复命,临走前却是带上数坛美酒,叹曰:“回京之后,只怕再难尝到此等人间仙酿!”
不曾想当今圣上夜访蔡府,闻着酒香,便要品尝。于是蔡学文忍痛割爱,将那数坛美酒尽数献出。圣上龙颜大悦,当即便升蔡学文为参知政事,殿前辅政,并命蔡学文专供皇宫用酒。
人间极乐,醉而忘仙。
白玉笙初入醉忘仙时,满屋酒香扑鼻,差点使他醉倒。易筱君却是满屋上蹿下跳,如捉夜莺一般,嗅着空气里触不到、摸不着的酒香。他知道她在装醉,却不知她为何如此兴奋。
酒是苦的,他不喜欢喝酒。
但自他走进醉忘仙时,喝与不喝,便已由不得他自己。
忽听隔间传出争吵声,白玉笙循声望去,隔间如酒窖一般,陈列着数十坛与大小不等的数百壶酒。坛与壶皆密封完好,却难以遮住百种美酒掺在一起的绝妙酒香,浓而不腻,纯而不烈。
纵白玉笙一贯只尝到酒的苦,闻此酒香,却生出一种奇妙的如梦如幻。他仿佛看到桃源,看到师父,看到嘟嘟胖,看到依依……一入幻境,无际无边,直到有清流自体内循环,周而复始,瞬间如梦初醒。醒来的白玉笙看不到任何幻梦,只瞧见酒和尚在与一名白发老者争吵。
两位老者相争,面红耳赤,如孩提嬉闹。
不羁真人一旁观看,并不急着劝阻,却是趁白发老者不注意,悄然拧开酒壶盖。但见他运起内力,霎时便有美酒划过优美的弧线,自酒壶飞入口中。酒入口后,不羁真人满面容光,竟是一旁帮衬,同白发老者争吵。
吵着吵着,酒和尚反倒一旁观看。
观着观着,酒和尚却是趁白发老者专心与不羁真人争吵,学着不羁真人的模样,同样将一壶酒饮尽。但他显然并不满足,正想揭开一旁的酒坛时,被白发老者抓个正着,拿木杖追打他。
酒和尚边躲边嚷:“酒老怪,你我十多年不见,竟是这般招待老友!”
不羁真人打趣道:“臭和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一向很臭,比你还臭。”言语之间,他已拿起酒壶,豪饮一口,方接着道:“咱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若他到江南去,咱们必定好酒好菜招待,使他羞愧。”
酒和尚道:“我在挨揍,你却在喝酒,欺人太甚。”
不羁真人道:“臭和尚,可是你自己惹的祸,他自称酒仙,你非得称他酒老怪,他不揍你揍谁。你若称他一声酒仙,哄他高兴,或许他便会将所有美酒都赏给你,那时你再喝个痛快。”
酒和尚道:“酒仙,酒仙,酒仙……”
只是任他如何改口,白发老者只追着他打。盛怒之下,他抱起一坛美酒便跑,跑出酒窖,险些撞上站在酒窖门前的白玉笙。他躲到白玉笙身后,道一声“贤婿,替为师挡住酒老怪”,便顺势将白玉笙推向白发老者。
一声“贤婿”,使白玉笙震惊。
未及细想,白玉笙只得迈起无极步,连忙侧身,堪堪避开白发老者,他本人则险些撞到柱上。白发老者狠狠瞪他一眼,便去追酒和尚,边追边挥舞着木杖,倒惹得白玉笙浑身不自在。
一僧一道,天衣无缝。
酒和尚口中的酒老怪不是别人,正是闻名江湖的酒仙李蓬蒿。
早在七年之前,小燕子便曾当着白玉笙的面品评天下名酒,以李蓬蒿所酿之仰天笑为酒中极品,并称其为酒仙。酒仙之称,却非小燕子杜撰,更非李蓬蒿自称,而是天下酒客的尊称。但凡喝下李蓬蒿所酿之酒,再喝别的酒时,便觉无味,甚至味苦如菜汁,难以入胃。
却不曾想,酒仙会在醉忘仙。
或许是醉忘仙坊主,或许只负责酿酒,或许有别的身份……
显然李蓬蒿与酒和尚、不羁真人早已相熟,故而虽表面争吵、打闹,可在白玉笙看来,只是故友重逢的一种表达方式。果不其然,李蓬蒿在追到酒和尚后,反倒丢掉木杖,与酒和尚相拥。
李蓬蒿为酿酒师,酒和尚为酒客。
酿酒师酿出美酒,须得懂酒之人方可品出酒中深意。故而酿酒师与酒客以酒为媒,早已建立深厚友谊,李蓬蒿与酒和尚的关系,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天下再没有较李蓬蒿更出色的酿酒师,天下再没有较酒和尚更懂酒的酒客。
酒是苦的,白玉笙不懂酒。
但他能够理解酿酒师与酒客之间的关系,正如铸剑师与剑客,剑客不会铸剑,却会使剑,一名天下最出色的铸剑师,往往希望自己所铸之剑,能由一名真正懂剑之人使用;正如琴师与听者,一名天下最出色的琴师,往往希望自己所弹之琴,能由一名真正懂琴之人倾听。
前者用心,后者动情。
用心与动情产生共鸣,友谊自然而生。
抬眼望去,连同虞若离在内的十名来客早已齐聚正厅。易筱君不再上蹿下跳,却是拿着酒壶独自饮酒,酒由不羁真人自酒窖带出。但不羁真人本想自己喝,不曾想却被易筱君夺去。
确切说,不用夺。
只要易筱君伸手,不羁真人便会乖乖把酒递到易筱君手上。
酒和尚与不羁真人一贯自视甚高,不受约束,却唯独对这位任性的宝贝徒儿言听计从。或许自他俩争着要做易筱君的师父起,便已失掉自由,他俩不再是特立独行的怪僧怪道,而是易筱君的师父。
为人师者,得有师者的榜样。
一僧一道,最爱争抢,做不成严师,却争相讨好易筱君。
来到醉忘仙,自然是为品酒。冬芷讲一下醉忘仙的规矩,便由酒仙李蓬蒿领着,众来客一起离开正厅,去往别的房间。只是满屋酒香,酒会尚未开始,白玉笙已是头晕,醉意袭来。
醉忘仙的规矩,便是品酒。
品酒只是过程,酣醉方是结果。自醉忘仙开门迎客起,便从未有人能够醒着品完所有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