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豹黄罴,獐狍狸鼬。
抬眼望去,两侧木壁上的走兽、游鱼、飞鸟皆未断气,或自挣扎,或自等死,或自流泪……天生万物,万物皆会流泪,又岂是只有人会流泪?或许那只小鹿眼角挂着的并非泪,而是露水,抑或别的水,可在易筱君看来,分明是小鹿的泪。
反胃,恶心;颤抖,心惊。
本想进入饕厨一饱口福的她,真想掉头就跑,跑到一个远离肉香的地方。不过在逃跑之前,她要救下那只流泪的小鹿,以及许许多多或挣扎或等死或流泪的走兽、游鱼、飞鸟……
在姑苏老家时,她没少食肉。
食的肉越多,便越后悔。仿佛有一只只鸡、鸭、鹅等被她食掉的物,正睁着眼睛瞪她,瞪她的残忍,瞪她的贪食……她曾打趣饕餮的贪食、凶残,却未曾想过她自己也是一只贪食的饕餮。
越想越惊,越惊越怕。
她正想弯腰呕吐,却被白玉笙拉起,从而迅速穿过两侧木壁,靠近众人,靠近那座宛如森森密林的饕厨。离饕厨越近,肉香越浓,越发猛烈地刺激着她的嗅觉。她身体摇摇晃晃,紧紧靠着白玉笙的肩,不致跌倒。
白玉笙道:“天生万物,各有其序,各有其命。赤豹黄罴皆食肉,獐狍狸鼬亦各有其食,实在不宜过分悲哀。”言语之间,他看向易筱君,继而劝道:“你生性善良,若不能坦然面对世间之上千诸万般的丑事,便早些回家,免得父母挂念。”
一番言语,既是老江湖在提醒后辈,亦如兄长宽慰妹妹般真切。
将走兽、飞鸟钉在木壁上,着实残忍,纵他已远非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亦难接受如此血腥画面。但他深知世间有诸多无力改变之事,既然无力改变,索性不见,免得徒增烦恼。
他既是在宽慰易筱君,更是在宽慰自己。
与易筱君一样,他想掉头就跑,跑到一个远离肉香的地方。更想在逃跑之前,救下那只流泪的小鹿,以及许许多多或挣扎或等死或流泪的走兽、游鱼、飞鸟……可他带着使命而来,不能轻言放弃。
极乐岛上,身不由己。
他必须守天元阁规矩,方可如冬芷所言,保小燕子性命无忧。
由庖厨模样的管家在前引路,一众江湖客闻着诱人的肉香走进饕厨,走进那座如森森密林般透着自然气息的饭庄。由正门入,迎面是一棵迎客松,宛如侍者,面带微笑,正招手迎客。
楼外森林,楼内森林。
饕厨之内,没有色彩斑斓的装饰,没有精雕玉琢的摆件,更没有富丽堂皇的建筑。有的只是三五间木屋,花草树木,点缀其间,更有流水潺潺,自窗前水池流淌,永不枯竭。
颜色皆自天然,不掺杂色。
绿色为草叶,红紫为百花,暗黄为杨木,金黄为日光……
整座饕厨景美如画,一众江湖客如走入画里。那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可白玉笙知道画非画,栩栩如生非栩栩如生,只因一切皆真实存在,如饕厨外钉在木壁上的走兽、游鱼、飞鸟……
自登岛起,他已失掉自由。
天元阁以小燕子为钉,将他牢牢盯住。只要小燕子身在牢狱一日,他便会被钉一日。小燕子因受囚牢狱而失掉自由,他则因搭救小燕子而失掉自由。
前者失掉的是自由之身,后者失掉的是自由之心。
冬芷领着众人走入最边上一间木屋,门前有帘,帘上悬有一匾,上书“云水间”。两侧则有木刻门联,刻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摩诘之诗,田园之趣。
云水间长、宽各两丈余,有贴墙藤萝增添绿意,有日光自贴窗藤萝之间洒下,由此窗望去,可见白云飘飘,湖水碧蓝。另外三面窗台各摆上盆花,窗外则各有水池,流水潺潺,不绝于耳。正中是一张圆桌,桌为木质,却极是平滑,如镜清明,从不同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影。
万物皆有影,故能看到物影,亦可看到人影。
冬芷安排众人落座,她则摇响房铃,约摸一盏茶功夫后,便有侍女端上美酒。美酒皆为壶装,一名侍女一壶酒,十一名侍女十一壶酒,井然有序。待端至桌前,侍女替各位来客斟上一杯,便缓缓退去,仍旧井然有序。
霎时满屋酒香,竟是盖过肉香。
酒和尚瞅一眼不羁真人,抢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禁赞道“好酒,好酒”。话不多言,他已正对酒壶,运起内力,口作吸状,便有美酒自酒壶飞出,划过一道柔美弧线,稳稳入他口中。
不过须臾,壶已见底,滴酒未剩。
众人尽皆震惊,怔怔看着酒和尚。他们震惊的不是酒和尚的酒量,而是酒和尚的内力,此等隔空吸物的本领,极是考验内力,放眼整个江湖能做到的人并不多,而酒和尚却能信手拈来,轻松自如,足可证其内力深不可测。
酒和尚嚷道:“还有酒么!”
话音未落,他已动手抢不羁真人的酒,岂料不羁真人早有防备,拿起酒壶,道一声“臭和尚,有本事你找她要去”,便顺势将酒壶抛向易筱君。力度、弧度皆拿捏的恰到好处,稳稳落在易筱君桌前。
壶为瓷质,本极易碎。
但酒壶非但未碎,更是落桌无声。不羁真人一手巧力,着实令众人震惊。
酒和尚眼瞧着酒壶落到易筱君桌前,而易筱君正睁着眼睛瞪他。他不敢看,竟是垂下头,待沉默少许,方朝冬芷要酒。
冬芷并不答他,却自摇响房铃,约摸一盏茶功夫后,便有侍女端上菜来。菜与酒不同,需一道一道烧,一道一道上,一道一道尝,方可最大限度尝到美味。侍女端来的第一道菜不是别的,正是此前众人闻着味的云蒸霞蔚。
菜名云蒸霞蔚,实为上等鹿肉。
当侍女揭盖时,便有肉香扑鼻,使得整间木屋如云蒸霞蔚般,充溢着诱人肉香。众人之中,唯秦刚最是嘴馋,率先撕下一块鹿肉塞入口中,咀嚼起来,接着饮一杯酒,不禁赞道:“大口吃鹿肉,大口喝美酒,果真人间极乐!”
油而不腻,香而不过。
众人眼瞧着秦刚已经开动,也就不再矜持,皆品尝起美味来。连一贯素食的妩媚女人都夹起一块,悄然塞入口中。
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却有白玉笙、易筱君、虞若离三人是特例,既不品尝美味,亦不出言赞叹,皆沉默不语,想着各自所想,思着各自所思。白玉笙与虞若离尚算镇定,喜怒不形于色,所思所想皆藏于心底,易筱君却没有那份自我约束,当下便冷眼瞪着酒和尚,瞪着不羁真人,瞪着在座所有人……
冬芷踱步至白玉笙身旁,恭敬地道:“请公子用餐。”
白玉笙道:“我食素。”
冬芷道:“公子可是在想她?”眼瞧着白玉笙不答,冬芷补充道:“若公子真想保她性命无忧,最好是尝一尝美味。”
白玉笙道:“你在威胁我。”
冬芷道:“公子可真会玩笑,小女子区区一介女流,怎敢威胁公子。小女子只是劝公子养好身体,若她遇到危险,公子便可有足够体力相救。”
白玉笙道:“我若不食,又当如何?”
冬芷道:“这个小女子可做不得主,只因规矩不是小女子定的。”
言语之间,冬芷一贯浅笑,却总是话里藏话,以小燕子的性命相要挟。白玉笙自然能听出她话里的藏话,明着劝他食肉,实则是想让他守规矩,守的不是她的规矩,而是天元阁的规矩。
一口鹿肉,等于规矩。
或许鹿肉只是开始,远非结束。只要他食用一口鹿肉,便等于宣誓,宣誓一个承诺,一个拥护天元阁规矩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