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晨曦,绚烂。
白玉笙站在齐云山脚下,暗自疑惑起来,昨日人满为患的齐云山,此时却冷冷清清,只剩下少许对盟主之位志在必得的成名人物。当然,一同留下的还有他们的支持者,或为同门,或为亲朋,或为利益相关者,而那些凑热闹的江湖客,竟皆不知所踪,如天边一抹飘散的云。
云来云往,杳然无踪。
江湖客就像云,飘来飘去。只要风不停,他们就会一直飘下去。
少了凑热闹的江湖客,反倒热闹不起来。原来热闹本身并不热闹,是凑热闹的加入,才带来热闹。
他不用刻意打听那些江湖客的下落,自会有人告诉他。此时,所剩不多的八大门派、三十二小派弟子正往山上走,去给各自的师父或师叔伯助威,其中有两位泰山派弟子自他身旁路过时,闲聊的正是此事。
原来,就在昨夜一更,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身怀藏宝图的白玉笙在七里镇现身,并扬言藏宝图在他身上,避水剑樊不凡亦被他所杀,谁想要宝藏,大可到镇上找他。可当时所有江湖客已齐聚齐云山,镇上连个乞丐都没有,更别提江湖客。于是,那位自称白玉笙的少年寻到一间酒肆,放心喝起酒来,已醉得不省人事。
酒肆不是客栈,他喝醉之后,便被酒肆小厮扔到街上。
此消息传来,江湖客们如同炸开的热锅,大骂酒肆小厮愚蠢至极,错过此等发财的良机。
嘴上虽骂,心中却在窃喜。
他们自知无力争夺盟主,参加武林大会只为凑热闹,热闹何时都有,宝藏却是百年一遇。如今藏宝图在一位醉客身上,他们怎能不心动?是以一夜之间,江湖客们来不及辨别消息真伪,便争相赶往小镇,去抢夺白玉笙的藏宝图。
藏宝图只有一份,抢藏宝图的却有无数。
面对此种诱惑,江湖客们早已忘却曾发生在凌霄山上的悲剧。那时深秋,满目萧索,江湖客进山寻宝,皆遭杀害,无一幸免。
传闻杀害那些江湖客的正是白玉笙!
若在往日,他们必定忌惮白玉笙的剑法,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白玉笙已然酣醉,一名喝醉酒的剑客,其剑法便要大打折扣。
他们心里各自打着算盘:纵无宝藏,最不济能拿到慕容世家万两黄金的悬赏!
但白玉笙只有一个,悬赏亦只能由一个人领。因此缘故,江湖客们皆视彼此为仇敌,等不及赶到七里镇,便在半路厮杀起来。在他们看来,江湖非友即敌,少一位江湖客,便等同于少一位劲敌。
与盟主之位不同,对于白玉笙身上的宝藏,可谓人人志在必得!
闲聊的两位泰山派弟子,言语间捎带些怨念,似怨掌门不让他俩离开,似怨白玉笙醉的不是时候。他俩一致认为,若让他俩遇到醉酒的白玉笙,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当夜壶,以此扬名江湖。如今的白玉笙可谓江湖第一等大恶人,集万恶于一身,杀他之人足可扬名。
他俩热烈讨论着,却不知真正的白玉笙一直跟着他俩,听他俩讲故事,讲一个假白玉笙的故事。
白玉笙喜欢听故事,尤其这个故事跟自己有关。
上到半山腰擂台前,泰山派掌门青阳子瞪他俩一眼,吓得他俩直哆嗦,故事才堪堪结束。白玉笙却是皱起眉来,只因他就是白玉笙,那些江湖客口口声声要找的大恶人,可他此刻就在齐云山,何曾到过七里镇?何况他从不爱喝酒,沾酒即醉,因而他断定消息是假的。
他能明辨真假,江湖客却辨不明。
假之所以能乱真,倒不是说假的有多逼真,更多时候是他们愿意信以为真。有时九分为假,一分为真,但他们宁愿相信一分的真,而不愿听信九分的假,只因判别真假时,他们都有真假以外的考量。譬如七里镇惊现假白玉笙一事,白玉笙身上的藏宝图与悬赏太诱人,纵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亦不肯错过。
身为江湖客,便要做江湖客该做的事。
江湖客把命交给江湖,是一场赌博。他们押上自己的命,是想向江湖博得更多的回报,如今名利双收的机会摆在眼前,不容有失。
白玉笙却不知,是传消息之人在骗那些江湖客,还是假白玉笙在骗传消息之人。
若是前者,则压根没有任何一位在小镇现身的白玉笙,传消息之人是想调虎离山,引开那些凑热闹的江湖客;若是后者,则小镇确有一位白玉笙,这位白玉笙假冒他,却不躲不藏,反倒十分高调,弄得人尽皆知,显然有所图谋。
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在假冒别人,别人却在假冒他。
不论谁骗谁,于他而言,却是好事。擂台之下埋着火药,愈是人少,愈能减少伤亡,何况他虽粘着胡须,乔装打扮,却还是害怕被人认出。一旦被人认出,他再想揭露徐先生的阴谋便会难上加难,只因他想救的人都很仇视他,他们宁愿相信徐先生,却不愿相信他。
所幸直到擂台前,都没有人识破他的伪装。事实上纵他不粘胡须,亦极少有人能认出他。
别人认不出他,他更认不出别人。
他入江湖不久,见过的人并不多。他甚至没走出过淮南,只在七里镇镇与齐云山之间往返,若说在座有人认识他,那便要数丐帮,他曾在丐帮分舵住过一段时间,可分舵成员已被徐先生尽数除掉,他大可不必担心会有丐帮的人认出他。
何况丐帮受困于此前的内乱,只象征性地指派数名长老参会。
放眼望去,没有一个熟人。
蓦地,他看到“巫山派”三个大字,为首坐着一位道姑,虽上年纪,不怒而威,却自仙风道骨,不涴尘埃。道姑身后站着一众女弟子,却没有虞若离,山上山下皆寻遍,他都没能看到她。
他想起昨日见到的她,形容憔悴,不胜凉风。他忽然有些担心她,尽管他的担心很没来由,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担心她。
她是他的朋友,他在担心朋友。
后来,灵犀阁的人入座,为首的正是徐先生,而铁无私跟在徐先生身后,寸步不离。铁无私扫遍全场,一眼认出白玉笙,他不停向白玉笙使眼色,可白玉笙虽看到他的眼色,却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并非所有人,皆能达成一种默契。
眼睛会说话,眼睛说的话只能用眼睛来听。有时单凭眼睛还不够,且得用心,否则极易会错意。铁无私想说的是火药就埋在每个擂台的四角,只要挖出火药,便能揭穿徐先生的阴谋,可白玉笙却听成铁无私让他第一个上台比试。
他不知道铁无私为何要让他第一个上台,可他还是第一个跳上最中央的擂台。他相信铁无私,如同相信一名剑客。
在他看来,铁无私既是名捕,亦是剑客。
此时,盟主之争尚未正式开始,四大世家与八大门派的代表正轮番发言。他一跳上擂台,在座所有人一齐看向他,而顾不得听讲。他突然有些紧张,话到嘴边却生生咽回,他怕别人会认出他,他怕别人不信他的话,他甚至不确定擂台下是否真的埋有火药。他看向铁无私,铁无私一直在对他使眼色。
他虽看到铁无私的眼色,却仍旧不理解他想表达什么。他能看懂小燕子的眼色,却看不懂铁无私的,又或者说除却小燕子,任何人的眼色他都看不懂。
一种默契,无声无形,却真实存在!
正在他迟疑之际,擂台下被他打断发言的慕容忠已面有愠色。慕容世家为武林四大世家之首,身为慕容世家家长,慕容忠有着与穆青峰不相上下的江湖地位。
身在江湖,论资排辈。
越是在重要场合,便越要尊重前辈。
在慕容忠看来,白玉笙跳上擂台却一言不语,显系有意搅局。各门各派的后辈弟子一片哗然,吵着闹着让他下来,有的向他扔石子,有的向他扔吃剩一半的肉包。更有甚者,向他扔一只臭气熏天的长靴……
他不闪不避,只因他避无可避。
石子、肉包等暗器,由不同角度砸来,已将整张擂台罩住。
似被肉包砸醒,似被臭靴熏醒,他突然拿起无影,当胸一横,扫落底下飞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暗器,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擂台底下埋有火药,有人想谋你们的命!”
众皆哗然,骂他是个疯子。
骂不解恨,便向他扔东西,有人实在没东西可扔,索性把自己扔上擂台,誓要在江湖前辈们面前露个脸,好好教训这位搅局者。只是他学艺不精,连擂台都上不去,在擂台的一角爬而再爬,仍没能没爬上去。没爬上擂台的他,双脚乱蹬,却拉扯出一根火药的引线。
越扯越长,竟扯出一捆火药!
在座的多出身名门正派,有些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老江湖面对一切突发事件,都要不惊不扰,镇定自若,纵有时难以自处,亦要假装淡然,以免让后辈笑话。但底下那些后辈弟子却不管这些,看到火药便如炸开的热锅,一片沸腾。
煮沸的热锅,浇上滚烫的油。
徐先生却端坐台下,像极一名温文尔雅、谦谦有礼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