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剑落入水一方手中,只怕已凶多吉少。
白玉笙身体猛地一颤,不免担忧起秋霜剑,口中喃喃自语:“只怕此时,秋霜剑已被投入剑炉,葬身火海……”
见剑如见师父,他非但没能找到师父,更是弄丢师父的剑。
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他忽然想起师父常常念叨的那句“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也就想起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笙。细算起来,他已许久不见玉笙。他双手在身上摸索起来,从头到脚,一处都不放过。他很用心在找,可找很久,却没找着。
张长生道:“你在找什么?”
他抓住张长生的手,反问:“嘟嘟胖,你可曾见过我的玉,就是那块玉质小笙?”
张长生道:“怎么?难道你的玉笙不在你身上?”说话间,他似乎想到什么,连连摆手,急忙撇清:“你别赖我,那位卑鄙的大夫虽然卑鄙,却只要剑,并未拿走你的玉。你的玉一直随身带着,要丢也是你自己丢的。”
他并没有怪张长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白玉笙既是玉的名,亦是他的名。他弄丢白玉笙,就像弄丢自己。他第一次弄丢玉笙,是在初下山时的镇上,后来在山神庙失而复得,并因此结识傅青青。
傅青青之死,他一直耿耿于怀!
再到后来,他不敢再想如烟过往,而是回想何时弄丢玉笙。或许在丐帮,或许在茶楼,或许在馄饨铺……他忽然想起馄饨铺外,胡媚儿曾缠着他,在他身上摸索,而联想到胡媚儿的那句“我们还会再见”,他恍然道:“不错,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张长生摸不着头脑,急问:“一定是谁?”
白玉笙道:“女淫贼。”
张长生恍然道:“胡媚儿,你是说女淫贼胡媚儿?”
白玉笙却不答他,拿起桌上的药,径直走向厨房。齐云观的厨房,一锅一碗,他最是熟悉,自他八岁那年,他便开始负责师徒二人的一日三餐。一晃十年过去,厨房还是原来模样,人却面目全非。
看到厨房,他会想到师父。
他要动手煎药,以养好伤。他的命是剑救的,他已辜负师父,不能再辜负剑。
何况,若玉笙果真被胡媚儿偷走,他就还有机会找回。他不用刻意去找胡媚儿,只因他深信胡媚儿一定会来找他。他清楚胡媚儿的为人,胡媚儿就像一条贪婪的蛇,被她盯上的猎物,她不会轻易放手。
他是猎物,但他不会束手就擒。
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快养好伤,恢复体力,以与猎人周旋。若想不被猎人捕获,猎物必须奋力一搏,将猎人咬伤。
月上梢头,山风轻拂。
齐云山上,望月亭中,白玉笙与张长生围桌而坐,一如往常。往常如水,水面平静只是表象,水下已一波三折,搅得白玉笙寝食难安。何况,水是江湖水,江湖水深,深不见底。
他只能算半个江湖人,无舟无筏,若强行渡江,只怕会被淹死。
以前,依依常在他耳旁嘀咕,劝他莫要轻易涉水,叮嘱他跟紧她,莫要被江湖之水淹没。他不怕死,亦不怕淹没,他只怕辜负。若他一死了之,既是辜负师父,亦是辜负依依,以及那许多为他而死之人。他想活下去,纵是他不知道为何要活下去。他不是活给活人看,而是活给死人看。
他想去到远方,那是一片空白,没有尽头,没有内容。没有内容的远方,有的只是想象与思念!
沉默许久,望月听风。
他总算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张长生,稍一迟疑,轻声道:“嘟嘟胖,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张长生一愣,急道:“我怎会恨你,谢都来不及……若非你相救,我早已死在樊不凡的剑下。”
白玉笙自责道:“可……因为我的关系,张叔张婶才会无辜受害,村里的叔叔婶婶们亦皆因我而死,我是个罪人,你不该救我的。若我死,算是罪有应得;若我死,反倒解脱。”
名为惭愧,实是伤悲。
他内心有无限悔,便有无限痛,透骨销魂,残心蚀智。
张长生见他如此,反倒心疼起来,宽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没错,错的是那些恶人,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佛云‘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小笙你心地纯善,绝非罪薮。”
白玉笙轻“咦”一声,疑道:“嘟嘟胖,你怎会念经?往日你最是厌烦经文诗书,莫非又是自慧觉那儿听来的?”
张长生心下一慌,嘴上却道:“对啊,是禅师教我的。”
白玉笙冷哼道:“他教你?只怕他自个儿都搞不明白何为恶源、何为罪薮,否则他便是背弃佛,背弃信仰,当真罪无可赦。或许,他就是个假和尚,世上有许多假和尚,以前依依就遇到过……”
想起依依,他不禁黯然神伤。
他悄悄看向张长生,有些自责自己会不经意间提到依依。令他奇怪的是,此时的张长生并不讶异,亦不忧伤,反而有些恼怒。他不知道张长生在恼怒什么,可他就是感觉到他的恼怒。
恼怒无形,如水波澜。
张长生似觉察到自己的异样,辩解道:“我只是想,禅师有禅师的难处……”
白玉笙打断他,冷哼道:“我知道他对你好,给你吃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且不伤你分毫。可他终究已犯杀戒,杀不该杀的人,做不该做的恶。你若再称他作禅师,只怕禅师一词会变成恶源、罪薮……”
话至此处,复沉默起来。
他原本正义凛然,说道善恶。但他突然说不下去,只因他不甚明白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师父常说,天地造物,皆一视同仁,从不另眼相看。也即是说,生命本无善恶、贵贱之分,任何生命皆有生的权利,杀所谓善人有罪,杀所谓恶人亦有罪,只因杀人者皆有罪。既然杀人皆有罪,却如何区分该杀与不该杀?
他曾杀过人,那时在凌霄山上桃源村,他曾亲手杀死太白十三剑中的十二剑!
他不想杀人,只想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但他终究杀过人,纵然那些人作恶无数,却不能改变他杀人的事实。杀人的那一刻,他非但不快乐,反倒很忧伤。那份忧伤,一如他仰头看天时倒流的泪。有时他想,若太白前辈欲杀他为太白十二剑报仇,他会闭目静待那柄百影莫辨的剑,轻轻划过自己的咽喉。
他不想死,只想解脱。
他不再看张长生,亦不再看望月亭,而是望月听风,置身黑夜。
山风自上而下吹来,他有些不胜凉意,想要起身回观。只是他尚未迈出望月亭,却被张长喊住。或许是风吹的缘故,或许是寒意袭来,他感觉到张长生的声音在打颤,冷颤如窸窸窣窣的叶。
张长生些微迟疑,问他:“小笙,是不是真的有宝藏?”
白玉笙显然未曾想到张长生会有此一问,若他没记错,在七里亭时张长生便曾问过同样的问题,与那时一样,他还是不知该如何作答。确切说,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说他身怀宝藏,他是不信的,可如今全江湖的人都认定他身怀宝藏,所谓众口铄金,纵他的心硬如金石,亦会被熔化。他已认定自己身怀宝藏,他只是不知道宝藏所在。
他从未见过宝藏,亦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可他宁愿相信真的有宝藏,否则无法解释那些江湖客的舍生忘死。一念及此,他似自言自语,喃喃道:“或许有吧……”
张长生听后,却是一阵激动,上前拉他,急问:“那你一定知道线索,对不对?你好好想想,清风道长会不会早已给你提示,只是你未发觉。”说话间,白玉笙已回头看他,他一阵心慌,松开手,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只想搞清楚真相,我不想爹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
白玉笙道:“我知道。”
张长生心下大喜,手已不自觉搭上白玉笙的肩,失声道:“小笙,你当真知道宝藏的下落?快告诉我,宝藏在何处?”
白玉笙道:“我是说,我知道你想查明真相……”
说话间,他已拿起张长生的手,握在手心。他不知道张长生为何会如此关心宝藏的下落,可他答应张长生,一定会查明真相,给叔叔婶婶们一个交代。他这么做,并非全为张长生,而是他忽然明白:穆青峰之死只是个开始,江湖水深,水底一定还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要想探知秘密,便要抽丝剥茧,逐层看清假象背后的真相。
以前有小燕子帮他出主意,如今便只能靠他自己!
寒夜清冷,孤月高悬。
白玉笙携张长生,顺着石阶,一层一层往齐云观走。望月亭在齐云山半山腰,离齐云观并不远,他却像是走好久,走不到尽头。他没有说话,只是在心底默数着:一、二、三……
在他小时候,常常数石阶。
但往往数着数着,便会被风吹乱,因而石阶之数始终是一个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