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绍声音笃定沉稳，没有悲伤与愧疚，也没有责怪与愤怒。她叫他兰绍，他复又唤她胭脂，不似方才与她缓和后的那声娘子。
眼泪挂在眼眶里，兰绍这一句话后，胭脂满脸泪痕还未干，忽然又再一次泪崩。只是此刻不似方才那般狂烈，只静静瞧着兰绍那张脸，如注的眼泪便不停地淌下来。
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当初在镇抚司衙门里，九王爷也这样问她。他们个个都口口声声说欣赏有她，却个个都来怀疑她。
那****十分想要告诉九王爷她没有，可今日，看着兰绍的这张脸，胭脂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兰绍的那幅神色早已经给她判了死刑，是那种容不得她再辩解，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的意思。
她干脆什么也不说，只甩来兰绍的手，哀默地朝回奔着。不管兰绍说了什么，她都不想要兰绍死，根本不想他真的坐实了自己这罪名，且是百口再难辨。
顺着敞开的后院小门跻身进去，她余光顺带着扫了一眼不远处，发现兰绍已经漫步朝着这边走过来。可绕着到了前院时候，却见地上摔碎了不少的东西。张氏正抱着屋堂上一根柱子痛哭流涕，嚎啕着的句子叫人听不明白。
视线瞧见柳招远就在屋中立着，面色铁青，带着愤怨与不耐烦。她轻声一唤：“柳大人！”
柳招远视线挪移过来时候面色陡然一变，一瞬加了几丝轻松笑意。迈步子出来的时候张氏抬头一瞧，倒是喊话的声音更加大了些，颜值一听，约莫能猜出个意思，不过此刻他这家长里短的事情，着实比不上自己这桩人命关天的要紧。
“夫人，您方才去哪了，叫大人好找！”
他话还未说完，胭脂扯着他衣裳便朝外走着。虽说许令受了重伤，可自己毕竟是个女儿身，之横性子急反倒坏事，他是最最合适的人选。
“兰府有事，我们快回去，要快马加鞭！”
到了外头的马车旁，胭脂蹭地窜上车厢去，扬开帘子对底下的柳招远说着。
“那大人呢？夫人可见着大人了？”
这时候倒是碰巧，之横在外头寻着胭脂踪影未果将将回来，这会瞧着这阵势有些不明白忙拦着：“哎哎哎，夫人这是何处去啊，兰爷正四处寻你呢！”
胭脂没好眼色瞪他，朝着柳招远使个眼色，柳招远干脆抿了抿嘴，跳上车辕去，拽了缰绳便要朝着之横身上硬撞过去。
手上正一挥，却有股力气将他手肘攥住，柳招远低头一瞧，跟前立着的人正是兰绍。
“我来！”
兰绍这会像是一块冻得实实的冰一般，不似方才来时候在门口上见着的那般和颜悦色。柳招远约莫能猜到她们两个又闹了矛盾，将身子往里挪腾了，双腿换到了另一边去。兰绍跟着跳上车来，之横这会儿才与他说话：“大人，方才衙门里头人来报信儿，说王觉带着人马奔着您那处宅院去了，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您还是小心着！”
兰绍眉头一皱，回身朝着车厢里头瞥一眼，可惜厚厚的帘子隔着，瞧不出胭脂此刻已经开始颤抖着的神色。他也懒得伸手撩开，只厉声朝之横一喊：“让开！”
语罢车身一颤，缰绳落在马身上啪啪作响，马蹄子飞快朝前奔着，若非是胭脂扒着边上，整个人都要从轿门口儿上冲出来了。
之横在后头追了两步，见兰绍没得个停下来的意思，也便作罢。张氏小心翼翼从屋里探出头来问他：“这是怎的了，出了什么大事么？”
之横咧嘴一笑，满脸不屑：“您老还是操心自己的好，旁的一概不要多问！”
三个人一路奔到兰府门口的时候，确实不偏不倚，正好与王觉的一种队伍撞了个正着。
柳招远掀帘子扶胭脂下车来，兰绍那头已经迎了出去，毕恭毕敬行礼：“师父来了！”
王觉丧女又桑子，这两笔帐都是算在兰绍身上的，被他这么一叫着实觉得是讽刺之意。本是不会有什么好脸，不过许是看在今日是来拿他把柄的，所以那模样倒也不算冷淡，只是笑得颇有深意。
“兰大人消息倒灵通，这么急赶着趟子奔回来，莫不是专门为了迎下官的吧？”
兰绍一笑，还不知究竟他们此番前来为个什么东西。目光看着他此刻的表情，却是不自觉狠狠皱了皱眉头。那张脸他打小时候便厌恶极了，此刻更是处心积虑想要自己的命，比对从前面别人的阴狠猥琐，如今瞧上去更添了几分叫人隐隐作呕的意思。
“王大人说笑了，本官与夫人到城外散步，夫人身突感身子不适，这才忙匆匆赶了回来，还不知王大人会来，倒是想问问大人，究竟为个什么事情呢？”
他这头用话拖着，更是为胭脂寻个好借口。那声师父着实有些叫不出口，便干脆自称大人压着他，好叫他多少收敛着些。那头胭脂使个眼色着人将马车牵下去，忙扶着柳招远奔着大门上去了。
不过旁时候王觉许是不会在意这些寒暄，可这会儿任凭他再有借口，王觉也不会给他留这么大个机会。
兰绍笑还在脸上僵着，王觉却突然间一把将他推开，一队人马不顾一切朝前走，嘴上说着：“哦？夫人身子不舒畅么，那便带夫人去医馆瞧上一瞧，回府去做什么呢？”
兰府门对面的院墙低，太阳在头顶偏西的地界儿，耀得人眼皮儿有些隐隐挣不开来。柳招远身子利索，胭脂肩膀隐隐缩着，十分想要将自己藏在他的身形中，王觉却健步上前将两个人一扯：“唉，夫人不是有疾在身么，怎的步子迈得这般快？”
他手搭在柳招远肩膀上，柳招远忙反手与他套了两招，将他身子往后逼退了一截儿。胭脂跟着翻身瞧过来，本想着大喊一声，可话到了嘴边上，那两个字却被兰绍抢了先。
“放肆！”
她本是愤怒，挺兰绍这一声忽又抬起头看向兰绍。见他已经拾阶子上来，跟着立在了檐子底下，将身往她面前一挡，与王觉对峙着：“你一个小小千户，我看在你曾收养我于我有恩所以敬你几分，却不想你如今越发胆大包天了！”
平日里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多了，这会兰绍忽然与他狰红了脸，王觉面色上还是有几分愣怔的。不过只消片刻便复又平缓了下来。
他抬手去摸兰绍的脸，兰绍微微避开，他却依旧跟过去，轻轻在他脸颊上拍了两下，此刻咧嘴竟笑得开怀，倒像是疯癫了一样。
“胆大包天？呵.......兰大人竟也知道胆大包天这个词儿。平日里装得跟个孙子一样，本官倒是没瞧出来你这扮猪吃虎的伎俩。这会儿怎么了，装不下去了，兰大人不是十分慈善么，还大人有大量，为了给本官解气自己刺了自己一刀，真真是感人至极啊，我真是得抱着兰大人哭上一哭，叫您再高高地受上一番瞻仰才好！”
胭脂立在边上呼吸已经是十分急促，若眼前这境况是一片沉寂，定是十分轻易便被发觉了的。
她拽了一下柳招远的衣裳，示意他此刻说话正合时宜。柳招远忙跟着插话，眸子一抬，模样与兰绍一般冷冽：“大人今日莫是来寻衅滋事的不成？”
他身子超前一挤，凑上来与兰绍挨齐，胭脂也趁着这个空子悄悄王府院内跨了一步。
王觉歪着脑袋瞧着柳招远，静默了一阵子，忽然像是寻到了出气儿的路子一样将手抄在怀间。刀柄在鞘中一颤有些动静，他摆手示意身后众人齐齐上前来，毕了才是底气十足与他说话：“兰大人与柳千户可是这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高手，打着灯笼搁城里找一找，哪个敢来兰府寻衅滋事。不过柳千户倒是叫本官佩服，兰大人素日将你喂养着，你这会儿也真真的能站出来为兰大人做事，兰大人好福气！”
“你......”柳招远被他激怒，气上了头当即便抬了手，兰绍却忙将他挡了下来。
如今虽说不知究竟是个什么境况，但是见着王觉这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相必此番定有扳倒他的把握，他倒是还不用急着惹恼他，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王觉这话的意思任谁都听得清楚明白，便是为了说他兰绍是个养不熟的野狗，如今不到不感恩戴德，倒是反咬一口喂他的手。
可却只有兰绍心上清楚，他从来都未曾真真将自己当做个人来看过，即便是自己够到了镇抚使的位子，王觉也都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卑贱非常，敬他顺他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可一直到了如今，他这副模样却依旧分毫未改，叫人厌恶。
兰绍眉头动了一动，明眸皓齿的斐然模样露着些忧心在其间。他也干脆不兜圈子，直接讲话挑明：“王觉，你今日来究竟为何？”
胭脂瞧着王觉视线一变，脚下如御风般蹭地消失在檐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