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予凌关上电子门,换上拖鞋。爷爷起身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移动,他每行走一步,都显示着他的生命的衰竭。叶予凌倒了杯水上前搀扶。
“您要是又来劝我去参加爸爸的生日聚会,您真的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去的。”
“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原谅你爸爸吗?”
“他不是我亲爸爸!”叶予凌脱口反驳爷爷的话,说出的每一个字坚定而沉重。
“这么一说,我,也不是你的亲爷爷。”爷爷脸一沉。
“爷爷,您别生气。”叶予凌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竭尽全力地收敛内心的痛苦。
爷爷突然慈样地笑起来,看着沉默的叶予凌:“哈哈,小凌啊,你这股倔强劲,和你妈一模一样。”
爷爷看着,不觉湿润了眼眶,气氛一下跌到谷底。谷底的深渊是叶予凌十年来疯狂地想要连根拔起,扔进太平洋的记忆。那样她就可以了无心事,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心人。
回忆裂开巨大的罅隙。
十年前。
七岁的叶予凌和双胞胎弟弟叶予净每天放学一起回家,小小的人儿手拉手地走过人行道,经过巷口崔叔叔的补鞋摊,和邻居的奶奶问问好,再往前走一点,妈妈早已等候在门口了。总是有一些路人夸赞这对双胞胎姐弟礼貌可爱,一家三口在小镇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即使叶予凌和弟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长什么模样。
“小凌,等一会儿有一位叔叔来,你要乖乖听话,不许胡说,好吗?”饭桌上,妈妈夹了一块鸡腿放进叶予凌碗里,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叶予凌十分悠闲地晃悠着两条腿,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此时,巷口停了一辆高级轿车,它轻易地勾搭出市井小民爱说闲话的面目。
豪车陋室,种种迹象显露,这是两个世界的人的标志。错位的搭配却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亦实亦虚,让人忍不住窥视。而周围,围拢的人越聚越多,从众人复杂的眼神中看见叶妈妈为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开了门,他们手牵手地走了几步,那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转身,从车里拿出一大包各种各样的玩偶。
“小凌、小净,来,这是魏叔叔,以后……以后叫爸爸。”妈妈期待的眼光看着叶予凌和叶予净,谁也没说话,屋里格外安静。
“小凌,你捂住鼻子做什么?”
“那个叔叔好香。”叶予凌怯弱地看着妈妈。
“那你把手拿开呀!”
“可是我不喜欢这味道!”叶予凌尖声吼叫,一只手拉着弟弟,本能地保护,看着妈妈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
“没关系的,我来看看你们就走。”他慢慢靠近叶予凌,蹲下来,温和地把一包玩偶递给她。
“不要你的玩具!”叶予凌小狮子似的一声怒吼,玩偶散乱在地上,叶予净被吓哭了,迅速钻到叶予凌背后。
“姐姐,我害怕。”
“他不是爸爸!妈妈!”叶予凌看着妈妈,求证似的冲她哭嚷着,两个瘦小的身体抱在一起,哭声惊天动地。
“老魏,你别介意,孩子太小了,我先送你回去吧。”妈妈失望地看了看叶予凌,披上大衣出门了。
叶予凌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爬下床找妈妈,无意中听见客厅有人声,确切地说是低吼声。
“你现在现身了?我辛苦拉扯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妈妈的手在空中无比坚决地比画着,“孩子是我的,你休想夺走!”
爸爸不是死了吗?爸爸不是死了吗?叶予凌反复默念,妈妈是骗子,她是个坏妈妈!叶予凌故意把房门反锁,任由妈妈惊慌地冲过来拍打叫门。
学校离家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像现在觉得那么漫长。
明明十分钟前就放学了,叶予凌有千万种理由拒绝早回家,天要黑透了才回去,她害怕那个魏叔叔和他的香水味又出现在妈妈的家里。叶予凌第一次感到家是一个冰冷和充满谎言的地方。夕阳的余晖下,远远的,操场上叶予净和其他小男孩正在打篮球,看着弟弟呼啦奔跑嬉戏的样子,叶予凌暗自发誓要好好保护她的小男孩,不让妈妈搬到魏叔叔家,不要妈妈送弟弟去寄宿学校。
这是一辈子要坚持的事。
“小净,姐姐在这儿呢。”
看见叶予凌挥手,叶予净抱着足球飞速跑到看台上。
“我们回家吧,走,姐姐给你买一大包妙脆角。”叶予凌轻捏弟弟的脸,多么柔软的脸蛋啊。
叶予净却很丢脸似的埋下头,喁喁齿语。
“姐,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要老这样好不好?”小男孩悄悄成长。
“我的净害羞了啊?那下次你尿床了又哭又闹可别叫我。”
“……”
“姐姐,你好丑哦。”
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叶予凌挥舞着拳头四下搜索。
一个声音稚嫩的小男孩,突然从叶予净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吓得叶予凌脖子后倾。小男孩细弱的胳膊搭在叶予净的肩膀上,露出几颗缺牙,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和叶予净并肩站在一起,多么像一对亲兄弟啊,叶予凌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还有和弟弟长得这么相似的男孩。叶予凌痴痴地看着。
“叶予净!你敢和你的朋友嘲笑本公主,看我天马流星拳。”
两个小男孩相视哈哈大笑起来,呼啦一下又跑了。
很多年以后,叶予凌回想起这个画面,悲恸不已。记忆中,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叶予净快乐奔跑的模样。夕阳西沉,血色的天空似乎流着红色的眼泪,姐弟俩跑着跳着,一眨眼,弟弟的身影就忽然消失了,毫无征兆。
期末的时候,魏叔叔的豪车第二次停到胡同里。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了,出门前妈妈欢喜地为叶予凌和弟弟穿上特意买的新衣服。脚上穿着粉色的靴子,叶予凌噔噔噔地独自在阁楼上跳了好久,旧木板不时发出危楼的声响。不知怎的,叶予凌突然蹲下来,哭了,七岁的年纪,伤离别,那种叫悲伤的东西,张开爪牙,牢牢地将叶予凌抓住,叶予凌来不及感觉疼痛,大颗大颗伤心的眼泪淹没了自己的眼睛。屋外的魏叔叔绅士地站在车子旁边,似乎十分烦躁不安不停地撩开衣袖看手表。今天是白天,胡同里的街坊邻里不必像上次那样相互推诿地凑过去看新鲜,都冷眼旁观着,三两个在背后嗑瓜子的妇人嚼着舌根。
“叶家妈妈攀上高枝儿了,克夫的扫把星!”
“两个小孬货,半路捡来个爸爸。”
“嘁,还不知道那男的到底是副什么德性呢!”
锁上门。
妈妈一手拉着叶予凌一手拉着弟弟,身姿轻巧地上了车。后视镜中,一点一点逐渐缩小的人影,熟悉的豆浆味,吴奶奶粗糙的手,冬天胡同里的茫茫白雾,那些成长环境里的一点一滴,魔术一样全变小了。
直到事物模糊,人影消散。
经过霞飞路的时候,迎面一辆货车猛烈地撞上了魏叔叔的车,车窗上残剩的玻璃碴,面目狰狞地舔舐着血液。妈妈靠着的车门被撞成一个深深的凹坑,车内很安静,鲜血,静静地流淌。
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闪电轰鸣。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人声嘈杂中,魏叔叔被抬到了救护车上。叶予凌虚弱地晃动妈妈的身体,鲜血浸蚀了妈妈的头发,也看不清妈妈的脸,妈妈没有说话。叶予净的手还握在叶予凌的手里,失去温度,叶予凌惊恐地转过头,两道刺目的鲜血从叶予净的眼角溢出,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睁开着。看着,像是有一把尖锐的匕首猛地插进叶予凌的心脏,太疼了,叶予凌眼前一片漆黑,晕厥过去了。
小凌,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姐姐,你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妈妈和弟弟,他们脸上绽放着温暖的笑容。妈妈仿佛温柔地唱着歌谣,身旁还有触手可摸到头发柔软的弟弟,他们身上很干净,清风浮动了妈妈淡紫色的裙img,弟弟穿着深蓝色小西装,漂亮的小王子啊。
叶予凌伸手,妈妈和弟弟却腾空飘远了,只是微笑着。
妈妈,对不起!我不应该发脾气。
妈妈,求你不要离开我!
小净,你是姐姐要一生一世保护的小男孩啊!
小净,姐姐好爱你!求你不要离开姐姐。
梦魇呓语持续数日,第五天,叶予凌终于醒来了。病房内的医生护士的眼神里写满怜悯,谁都以为叶予凌醒来会情绪失控。但叶予凌没哭没闹,躺在冰冷的病床,墙壁上,心电图里,空气中,满世界写着两个字。
孤儿。